第三章
所以,只好對鳳主妥協,只好跟那小姑娘暫時綁在一塊兒。
既作承諾,他定當盡責,會將太婆和鳳主所託付的人好好帶妥。
「這條筆直箭涇往上再往上就是鳳主的竹牆,他十八歲時離開山裡,獨居箭涇上游的竹塢,偶爾才回山中靈洞修養,鳳主在此已住下七年多,竹塢分東南西北翼,有一小片黃竹林,有佔地不小的菜圃和葯圃,這四方皆下結界,外人甫接近,鳳主立馬便能察覺。」一張毫無表情的面龐,配上微沉的聲調,說話時,燕影有意無意回開視線,不與身邊少女四目相接。
他的神情和舉止,在在顯露出他有多麼不願與她打交道。紫鳶心裏明白的,但,要她不去看他、留意他、推敲他,着實太難。
「白泉飛瀑」的主人用盡一切方法,如何修鍊也不可得的能耐,眼前這個高大少年郎輕易就能使出……這般天賦,他卻費勁想掩飾嗎?
他這種做法,讓她實在是……有些生恨了。
「有誰靠近結界,你也能立即察覺到,不是嗎?」她沉靜問,瞅着他年輕剛硬的側顏,心口那團火噗噗燒着,那種既妒且恨的心思似又混進一些什麼。
燕影腳步略滯,沒理會她的話,仍兀自前行。
他帶她回山裡,主要是因她不若常人的血氣,他無法辨明,以為太婆或鳳主能瞧出些許端倪,結果他們並不急着弄清楚,反倒大大方方將人留下了。
小姑娘在此地已待過半個月。
這一小段時候,她的作息倒也簡單,午前跟着「刁氏一族」的長輩習劍,午後則成他的責任。
這些天,他領着她跑了幾座山頭和大小村落,她腳程頗快,看得出練過輕身功夫,然呼吸吐納的心法不太正統,偏邪取巧得很,只是基礎已然打下,就是一輩子的事,現如今,她算是帶藝拜師,有好有壞,好處是習武能突飛猛進,壞的是內勁運行有異,再如何努力皆難達到巔峰。
武藝能否大進,她像不甚在意,只是有一事讓他感到古怪——
她似乎對所謂的「結界」、「幻術」、「咒寫」、「神地」等事,極輕易便接收了,並未流露出迷茫或驚懼的神情,害他不由得猜測,許是初見面,他對她就下「重手」,讓她覷見他的人面鳥身,至於結界什麼的,反正看不見、摸不着,在她眼裏也就普普通通不成氣候了……會是這樣嗎?
箭涇的水聲該是流音清暢,此刻去聽,不知怎地竟擾得他有些心浮氣躁,於是離開箭涇,他走進林中,走啊走,踏進南蠻這一片最廣闊亦最險惡的莽林內。
小姑娘輕且穩的腳步聲一直跟在他身後。
「這片樹林綿延好幾里,林中暗布沼澤,瘴氣蒸騰,但也有不少絕佳的藏身處,要全數摸清需要一些時候,穿過南蠻莽林,沿着無數道的縱谷或溪川北上,皆可通達中原富庶之地——」
「你就是在莽林外的某道溪川縱谷中,救我上岸的嗎?」
幽靜的低問打斷他的平鋪直敘,燕影頓了頓,寬肩微乎其微一綳。
他不語,周遭靜默了會兒,跟在他身後的人再次啟聲——
「我頸部與臂上的傷,是你給治好的……」不是問句,倒像嘆息,覺得所遇之事奇異、不可思議。
然而燕影頭也沒回,重新拾話,道:「……出南端莽林,繼續往南邊走的話,能通出海口,接往南洋一帶,正因地利之便,再加上隱密性高,常有不少山賊、河寇溜進來,若只是尋個藏匿處,鳳主也不多管,可若是欺了當地山民,事情就沒那麼簡單——」
「太婆說,『燕影』這個名字,是她替你起的。」再次截斷他的話,紫鳶並非故意與他作對,僅是內心有諸多疑問,僅是……想在他身上探索答案。
跟在他身後轉了好多天,此時踏進這座茂林,樹高葉闊,無數道光束頑強從葉縫間穿落,他的背影有時被樹蔭全然吞沒,霧化般隱晦,下一刻又浸浴在點點金光中,燦爛如神只,她只是……很想、很想問他,很想……
「……要怎麼做,才能生翅?一定要純粹的鳥族精血才能辦到嗎?若靠術法修鍊,不可以嗎?」
她呢喃般吐出字句,彷佛自問。
突地,走在前頭的那道高大身影驟然轉身,朝她撲殺!
她聽到一聲凌悍的長嘯,似鳥類唳鳴,刺得她耳鼓顫痛,欲掩耳,雙腕已被人用單掌鎖扣,那力道之大,生生要掐碎她的腕骨一般。
她本能反擊,抬腳出招,剛硬如石的黑影不退反進,瞬間逼壓過來。
她僅知對方五指一抓,扯高她襟口,而且扯破了。
她聽到衣料撕裂聲,待定下眼,才知整個人被提高,足尖碰不着草地,而背部正抵在一棵巨木樹榦上。
他的臉逼得好近,光潔頰面竟又現出細羽,一小根、一小根,隨着他濃灼的氣息起伏,很張牙舞爪,恨不得將她撕吞入腹似的。
「你究竟想做什麼?!」咬牙切齒。
紫鳶忍着他加諸在肉體上的疼痛,忍得一張臉蛋慘白沁汗。
她細細喘息,眸線直直投進他狠厲的瞳底,那雙眼瞳亦起了變化,圓亮深邃。
她一顆心狂跳,擂鼓般的心音震得胸骨發疼,她嗅到他的氣息,原始、粗礪,而且野蠻,如同他此時模樣,未經修飾,毫不掩藏,充滿力量。
「我想……」她嚅唇,淺淺抽氣,擠出話。「……想跟你一樣。」
燕影怔住。
完全傻掉了,他頓時僵化,兩眼仍舊圓瞠,但陣中狠勁已因小姑娘家短短一句,滅掉了泰半的威勢。
她在說什麼渾話?!
「我想跟你一樣……」這一次重申,嗓音更細、更輕,讓他聽更明白。
指力不由一弛,他緩緩放開她的腕,手勁陡松,再緩緩放開她的前襟。
他放她落地,鎖住她蒼白小臉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然後他後退一步、兩步,步伐僵硬,略頓了頓,又再退兩步,似怒極,又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最後,他轉身走開。
混蛋!她是個混蛋!不折不扣!走出莽林,越走越快,體內血氣亂竄,足下開始生風,險些又化鳥身。
一口氣奔回箭涇,他跪在涇邊,捧水沖臉,連潑好幾下,將異變時膚上所生的熱度降下,於是滿頭、滿臉的水珠,勁裝前襟盡濕,很是狼狽。
好半晌過去,他終於吁出一口灼氣,兩腳開閧坐倒在地,胸中鼓伏仍劇,但已能掌握。
我想跟你一樣……
濕漉漉的雙手陡握成拳。
他不走開不成,若繼續跟她面對面,都不知自己要干出什麼來!
那顆小腦袋瓜到底打什麼主意?
……想跟他一樣?
她、她胡鬧什麼!
只是……她的語氣太認真、神情太嚴肅,像當真為某事困擾許久,只能向他求解,只有他能為她解謎——這一點,惹得他加倍心煩啊!
閉目,徐緩調息,他守住心法,一片寂靜中煩惱現出,是小姑娘的臉。
自兩人相遇以來,她總是在他的異變上打轉……生翅、羽化成鳥、想跟他一樣……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髒了……
他記起鳳主當日所說的。
所以,真是鳥族之後嗎?因血氣已淡,便成了如今的尋常人身,才會如此認真,認真到近乎執拗,急迫地想從他身上挖掘到一點什麼?
她不僅混蛋,還傻得可以!
驀地,他面色微變,想到自己將她獨自留在莽林里,那片林子詭譎莫測,對她而言全然陌生,他也沒事先叮囑她備妥薄荷草或驅蟲香藥包,若她胡走亂闖,誤入佈滿瘴氣的低地或沼澤帶,那就糟了。
未再多想,他倏地起身,再次奔入莽林。
紫鳶跌坐在巨大板根上咳了一陣。
順過氣后,她兩手互揉着雙腕,饒是她自小習武,筋骨強健,被那高大少年郎發火一掐,腕骨痛徹心腑,膚上早已現出明顯瘀痕。
很痛。是她自作自受。
說到底,她確實太急切,急着想弄懂太多事。
他的異能直接且強大,似乎成了他內心的疙瘩,她不管不顧地碰觸那塊逆鱗,當然要被惱恨。
玄翼,沒有你,我連點小事都做不好,怎麼說話才不得罪人,也沒學會……
她垂頸,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忽瞥見腳邊草地開着不少小花,白的、紫的、黃的,每朵僅指甲般大小,但如此點綴在綠草地間,顯得格外可愛。
瞅着花,她不禁揚唇,偏冷的臉容柔和了些,終於有點小姑娘家的嬌模樣。
燕影奔回原處時,瞧見的就是如此景象。
一察覺他出現,紫鳶被嚇着似彈跳立起,她眸光依然直接,定定打量他。
燕影在離她約三步之距,停下步伐。
「你說這片莽林奇誰,我沒敢亂走。」她率先打破沉默,眉陣間隱有惶惑神氣,像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話,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說話。「……我就在原處等着,等你回頭尋我,你……那個……你回來了。」
眼前小姑娘狀若沉靜,姿態卻透局促,強撐的模樣竟莫名地有些可憐。
她讓他想起一個人——他自己。
在人前,許多時候會不知該以何種面貌覷世,所以命中交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害怕回山裡那塊鳳鳥神地居住,所以習慣獨來獨往。
他胸臆間有些繃緊,抿唇無語,然後留意到她破碎的襟口……唔,那是他方才下的手。
她前襟衣料撕裂到無法拉攏,此時輕敞着,露出鎖骨底下一小部分的肌膚,隱約能見少女微微賁起的胸脯。
呼吸漸促,他趕緊撇開臉,身體卻持續熱燙,陡又記起當日為救她,臉埋在她頸窩時,鼻中嗅到的氣味,除血氣外,猶有一抹少女獨擁的清馨,靜甜柔軟,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雙手收握成拳,握緊,再緊,他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吐出胸內與腹中過燙的氣。
紫鳶是見他眼神飄忽,顴骨膚色古怪加深,才意會到自己不小心露了春光。
她抬手壓住胸前破碎的衣布,模樣平靜,被青絲微覆的雙頰卻見紅暖。
腳步聲響起,那道迫人的黑影再次向她而來,她抬頭,屏息,下意識繃緊身軀,一塊物事落在她肩頭,掩覆她半身。
是件短披風,他從肩上解下的,改而披在她身上。
少了披風遮掩,他上半身僅着背心,胸前略敞,肌理光滑,兩條臂膀精實有力。
紫鳶有點吸不到氣的感覺,眉睫往上一調,瞧見那線條好看的下巴,她忙再抬睫,頭仰得高高的,終於望進他的眼,登時間,徹底體悟到兩人身形高矮上的差距,他長她不過幾歲,自己往他跟前一站,如何挺胸拔背也只跟他的肩齊高,燕影被她迷濛的眼看得又心浮氣躁。
道歉的話難以出口,他後退兩步,硬聲硬氣道:「披好。」
「……謝謝。」她輕攏披風,無話了,就沉默站在那兒,好似之前那場衝突,她險些被掐斷雙腕的衝突,不曾發生過。
燕影知道自己肯定在她身上留傷了。
內疚感頓生,又不曉得如何表達,他盯着她的發心直看,片刻才吐出話——
「沒地方去,就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