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太川行的碼頭區倉庫,這兩天多了游家二爺這一個免付工資且一人能抵十人的搬運工。

太川行的夥計們、船夫們和工人們,任誰都愛親近這位珍二爺,比起那位江北第一冷麵王、笑比不笑可怕的秀大爺,珍二這有肉大伙兒一起啃、有酒大伙兒一塊喝的豪爽性情,實在太能吸引人去親近。

晚間,貨皆入庫,活已幹完,珍二爺與眾人在碼頭區席地而坐,痛快飲酒。

酒過三巡,吐出心裏苦悶,大伙兒抱着酒罈子七嘴八舌搶言……

“珍爺,聽您這麼說,咱還不得不說說您那好兄弟!那個啥……啥兒……烈女怕纏郎聽過沒?”幾個人在旁點頭附和。“聽過,那很好,既然俗話都這麼說,肯定有它的理,您說您那好兄弟被姑娘家擺了一道,人家姑娘用了他、強了他,末了卻不認帳,還要跟您那兄弟路歸路、橋歸橋……您那兄弟就由着她,然後還自個兒生悶氣跑掉?這哪裏可以?!姑娘家擺冷臉,冷言冷語,您那兄弟就使出纏字訣,死纏活纏,纏到她不得不跟您糾纏……”

“不是我,是我那江湖好兄弟!”急急否認。

另一名老夥計撓撓山羊鬍子道:“是說這姑娘膽子忒大、臉皮忒厚,竟敢對珍爺那好兄弟使強,如此看來,姑娘也非三貞九烈的女子,她不要您那兄弟……嘿,珍爺,莫非您那好兄弟不好使?”

“……不好使?”長目里的酒氣瞬間被逼退了些。

一名工人接話,呵呵笑道:“就這兒不好使啊。”一手探低,捧着胯間傢伙。

“胡說!他好使得很!都不知使得多好!”激切高嚷,險些砸破酒罈。

“珍爺又不是那姑娘,怎知您那兄弟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我那兄弟,我、我知道他的,他絕對好用!”胸脯拍得啪啪響。

“拜託你都沒在聽呀?!珍爺不是跟他的那位好兄弟,珍爺是跟他那位好兄弟的那位姑娘,所以那位姑娘其實就跟了珍爺這樣那樣……”真拗口啊!

“原來都這樣那樣了,珍爺您既然跟了那姑娘,卯足勁就得纏到底啊,纏到人家姑娘無力,姑娘軟綿綿無力了,嘿,您不就大勝利?”

珍二爺被眾人醉言醉語說紅了臉。

耳根熱燙,辯都辯不清,駁更駁不了,但胸中倒是陣陣激蕩。

就是莫名其妙“中招”,動心動欲動情,才由得她那樣張狂。

他想明白了,何必自身糾結難受,她敢無賴,他也無賴給她看!

“咦?咦、咦……珍爺這麼急作啥甚?茅房不在那邊啊!”

“珍爺尋姑娘去了,你就乖乖喝你的酒吧!”

入夜,“雪霽堂”的側間書房猶燈火通明,穆容華將廣豐號總帳房送來的一匣子裏帳本子帶回府內,今晚欲挑燈細細查看。

睡不睡反正沒差,這兩天她總睡不下。

原就淺眠,加上心裏發堵,就更難好睡。

明明是她欺負珍二,對他不好,難受的卻是自己。

寶綿原陪着她,後來實在困得快撐不住眼皮,她趕着小姑娘回房睡。

寶綿這些天格外聽話,卻愛拿一雙眼直勾勾打量她,似在推敲燈市那晚究竟發生何事。尤其當她終於被朗青帶回,飛奔進內寢,卻見她一身狼狽蜷伏在榻上流淚,她想,寶綿是有些被嚇着。

不知如何解釋,就當作沒發生這事。她沒哭,沒那麼弱……

坐在案前,她閉起眸壓壓額角,感覺一陣沁骨夜風吹進書房,撲面撲身。她起身欲查看門窗是否關實,一道身影忽從側窗翻進。

“游唔……”尚不及喚出,嘴便遭厚實大手撝住,腰亦被一條鐵臂勒緊。

夜襲的男人將她抱進一幕山水折屏之後。

她背貼着牆,身前是他熱烘烘的軀體,鼻下是他粗獷大手,他的面龐剛峻,兩眼如星,瞳底蕩漾的流火深深淺淺、明明滅滅,引她人神。

“穆大少,哥哥我就愛偷偷摸摸的干,你是知曉的。”

他嗓聲沙啞沉緩,聽不出意緒。

穆容華不知該如何回應,僅曉得張圓了清眸。

“不出聲就當你認同。”霸道得無法無天。他接下又道:“你的難處我俱知,不就是為了你娘的心病,為你爹打下的這些家業,你不想明目張胆跟了我,那哥哥我就委屈些,偷偷摸摸跟了你……”

聽到這兒,穆容華用力眨眼,氣息促急,發出嗚嗚聲音。

她想扳開他的手,兩袖卻都被壓住,游石珍依舊緊搗她的嘴。

“沒話說就當你同意了。”

“嗚嗚嗚……哼哼……唔……”眨眼無用,她改而眯起眸子,臉蛋不知是氣到脹紅抑或急到滿面通紅。

“穆容華——”他靜沉一喚,讓她渾身震了震,掙扎的動作忽頓。

她眸心起霧,胸房內的跳動一下下重擊着,如擂鼓。

“你說出來混,提得起、放得下,何必太純情……哥哥我就是純情了,如何?”

男人臉皮大潮,顴骨特別深紅,連害羞都霸氣十足。

穆容華眼裏霧氣更濃,身子發軟,雙膝不爭氣地抖,聽他大爺囂張再道——

“然後我說過的,哥哥我一副傢伙養了二十多年,真要開葷拿來打姑娘,肯定挑個最好、最美的來打,而且還專打她一個,這點節操我還是有的,不能失信於自己,所以你就認命,誰讓你破了我身子,奪走我的清白。”一頓。“你不說話就是認了,很好,那咱們談完,一切就這麼辦。”

他終於撤開她嘴上的厚掌,穆容華深吸口氣才欲發話,他熱唇熱舌已傾過來吸咬她的嘴,輾轉不休,糾纏不退。

她推不開這具精實強悍的身軀,推不開這個蠻性十足卻……純情到令她心軟身亦發軟的男人。

燈市那夜,她強令自己道出那些話,見他忿然離去,心像被挖掉一角。

此時被他緊緊摟住,聽他說那些話,要她再端起模樣冷然拒絕,說些傷害他的話,真已沒辦法啊……

他的嘴挲過她細嫩頸側,咬着她耳珠——

“穆大少,想過河拆橋,也得看這座橋肯不肯讓你拆。”

攀着那闊胸寬背,她不住輕喘,茫茫然間好不容易尋到一縷思緒,他卻突然侵入進來,她驚叫了聲,眸中的霧被逼成一片濕淚,原本揪住的那一縷神識瞬間淡化,無影無蹤……

而在一遍遍伴隨甜潤呻吟與粗嗄低喘的進撤交纏間,她欲道已忘言……

斬不斷,理還亂。

一次次的攻與守,攻的出其不意,亦攻得人措手不及,守的一方無法嚴拒到底,於是慾念在心底扎了根,朝四肢百骸侵襲,連神魂都逃不過,被濡染得徹底。

與珍二這樣的糾糾纏纏,竟也走過幾回春夏秋冬的嬗遞。

他來來去去,來時張狂妄為如烈火焚情,去時總留給她滿滿的、不敢深想亦無法道出的悵惘。

她害怕對他真會一輩子放不下,又抵拒不了他蠻霸手段。

次次他來親近,她總沒給過他好臉色。

許多時候,她真覺自己虛偽至極,貪戀他強而有力的擁抱和結實溫暖的軀體,卻不願對己心承認。

她主動擁抱他,僅有那麼一次,那是因——游家老太爺仙逝。

游老太爺白手起家,開創江北最大糧油行太川行,老人家是江北商會的大老之一,她亦是江北商會的成員,以後進晚輩的身分前去游家弔唁,十分該當。

那些天,上老太爺靈堂拈香弔唁的各路商行和商會人士多如過江之鯽。

她見珍二葛麻白衣戴孝在身,與眾人對應雖尋常淡定,但一張面龐稜線清銳,五官較以往深峻,明顯消瘦許多。

她步上靈堂時,接觸到他深深的凝注,那眼神深具穿透力,那一瞬間,心被掐緊,她整身一片細細顫慄。

動手拈香三回,她閉起陣,意虔誠。

那一頭,她在游家待了許久,跟禾良妹子說話,跟許多相熟相不太熟的商家交際,直到堂上僧道誦經。她瞥見他離開靈堂轉進內院,便趁旁人沒留意時偷跟了去。

她在園子裏找到他。

這讓她想到自己,心裏難受時,常也躲進花木扶疏、湖石假山錯置的園中。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卻未回頭。

他兩手分別支在腰側,寬肩微頹,垂首不知想些什麼……她從未見他落寞失意,他一向那樣剛強、那樣豪邁不羈,眼前那道孤身落進她眸底,湧起的層層意緒扯痛她五臟六腑,想也未想,當真連身所何在都不管了,她朝他奔去,從身後緊緊將他抱住。

“穆容華……”

他身子先是綳起,而後才緩緩放鬆,大掌亦緩緩握緊她的手。

他喚着她,嗓聲低沉似嘆,然後無語。

她聽聞過游家一些事,知他爹親早亡,娘親亦不在身邊,祖父與兄長是他唯二的血親,老太爺對他們兄弟倆來說,是如父如母且亦師亦友的存在,他性子確實瀟洒不拘,但看待“情”之物卻較誰都認真,如今祖孫之情雖圓滿,想來他還是傷懷,需要多些時候調適。

那一日,他後來旋過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開,他卻將她摟得更緊,面頰摩挲她的發,語透乞意——

“讓我抱抱你。”

她乖馴了,喉頭微哽,放軟身子任他擁抱。

想想,他就這樣偷偷摸摸跟了她將近兩個年頭,這兩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徵“發達”的金紅花旗依舊在四年一度的“搶花旗”盛事中,被游家太川行連屆奪下,她廣豐號還是無緣迎回那面旗子。

但與金紅花旗雖無緣,廣豐號仍有大豐收。

穆家的關外貨棧與南北商路皆有發展,儘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卻也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特別是方家大族後來肯借銀挹注,那讓她更無後顧之憂,而最後替她說服方家長輩的人,自然是漸漸受長輩們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寬。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這些日子,當真發生不少事。

每當促成某件大生意,覺得痛快,內心意氣風發時,她會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順,覺得沮喪無力,欲尋人陪她痛飲,她會想到的人,還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里閉門休息,腹疼雖已不嚴重,但仍悶悶疼着,用着那珍貴的天紅貝舒緩身子,她可憐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舊是他一個。

游石珍。游家珍二。珍二爺。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賴下去,到了終該割捨之時,將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決心了,為何心中難受時,盼的還是那一人、那一個強悍的擁抱?

“宛然齋”的內室寢房——

娘親已鬧過又鬧。

肉身日漸虛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將神魂折磨碎盡。

她想喚住阿娘,好想、好想將娘親喚醒,能不能如她所願……

“娘,看看我,拜託……求您……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好嗎?”她氣息短促,渾身抖着,卻倔強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婦人近兩年身子時好時壞,小雪日之前還好好的,豈知這些天一直高燒不退,好不容易將體熱壓下,雙眼張開,眸底無神,嘴中還喃喃自語,任人在一旁叫喚,她不理不睬,彷彿看不見亦聽不到。

之前皆是讓“杏朝堂”御醫世家的老大夫過府看診,穆容華早已遣家僕備馬車前去相請。韓姑和丫鬟們進進出出忙碌不休,備熱水、巾子和乾淨衣物,也備來老大夫先前開過的補藥湯。

但沒有用,穆容華沮喪到幾要淚灑榻旁。

她哄不了娘親,沒法將湯藥喂進娘嘴裏。

穆夫人被撬開嘴,才小小灌進一口湯藥,下一瞬便嗆嘔出來,噴出的葯汁濺得穆容華襟口盡濕。

“華兒不要去!娘在這兒……你去哪兒了?娘在這兒啊……回來啊……”

穆容華握住她胡揮亂抓的手。“娘,我在這裏,我在這兒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這兒,您醒醒!”韓姑接過婢子遞上的熱巾子,趕緊拭凈穆夫人的頰面和下顎。

穆容華緊緊喚了一聲,穆夫人眼神遊離,最後定了定,真往她臉上移來。

“娘,是我,我是容華。”

“你……不是……不是華兒,你把他帶去哪兒了?我不是說別貪玩嗎?為什麼不聽?你把他帶去哪裏了?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聽——”心病又起,來勢洶洶,被握住的兩手拚了命掙扎。

穆容華臉色慘白,畏疼般瑟縮,手勁陡松。

穆夫人一把掙開她的掌握,瘋了似扑打過來。

老大夫是被人提着后腰帶、足不沾塵地飛送進屋內。

屋內正一團混亂,沒人去留意是誰進門,婢子們又嚷又哭、又擋又架,只有穆容華安靜坐在榻邊,任心魔糾纏的娘親磓打撲咬。

一雙鐵臂排山倒海般撥開眾人,突然將甘願挨揍的人兒一把揪離原處。

老大夫乘機湊上,手法無比俐落,開針匣、取針,手起手落,往病人頭頂連灸好幾針,接着是面上、人中、顎處,接連下針。

穆夫人喉中發出喝喝叫聲,隨銀針落下,聲音越來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後一針時,她終於完全寧定,靠在韓姑身上極乏般交睫睡下。

屋內從慌亂到定靜。

終於靜下時,眾人仍驚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後全飄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個猶挾着穆少沒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挾抱在男人身側,穆容華因太過愕然,忘記掙扎。

她怔怔側望,傻了似盯着彷彿憑空現身的珍二爺。

此時老大夫正凝神把着穆夫人手脈,游石珍很快地環視在場所有婢子一眼,張口又閉起,一時間竟找不到話。

忽地意會到自己眾目睽睽下搶了什麼“東西”入懷,他繃著臉皮放開穆大少。

待站穩了,穆容華垂下眸,沉靜對他道:“跟我出來。”

游石珍在眾人目送中隨她步出。

就知她會走進園子裏,他亦步亦趨跟隨,邊走邊解釋——

“今日甫進永寧城,就見你穆家馬車在大街上狂趕,我策馬追上,見穆家家僕衝進杏朝堂急嚷着要請老大夫過府救命,既是救命,還是快馬加鞭為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丟上馬背,我一路挾他過來,這肯定比搭馬車來得快啊……

“唔,好吧,這樣大剌剌闖進穆家,一闖還闖到穆家主母的內寢廂房,確實不妥,欸,但方才那麼亂,鬧得那樣響,我才會明目張胆現身,下次不會了,偷偷摸摸樂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轉過身,展袖抱住他。

他們立在一座湖石之後,周遭尚植兩棵垂柳,算是頗隱密的所在。

游石珍氣息一沉,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個夠嗎?”他語調一轉幽沉,與方才半帶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聲悶悶的。“我還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體弱氣虛,無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軀雖沒被打疼,心卻痛得很。

男人能察覺她內心起伏,厚實大掌貼熨她的背心,緩緩拍撫。

圈抱他腰際的兩隻闊袖收得更緊些,輕啞的聲音悶悶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實一直知道我是哪一個……我不是容華,但,我已經當了那麼多年的穆容華,娘她……她問我,我把容華帶去哪裏了……她不要我了嗎?容華不見,娘連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麼辦……”鼻音略濃。

“我要。”他懶洋洋道。“別忘了,哥哥我守節操,這輩子專打一個姑娘。”

至於用什麼“玩意兒”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為她又會被他鬧得惱羞成怒,見她發怒總比看她失意落淚來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啞啞逸出幾聲笑。

“游石珍……”似嘆似笑。

她藏着臉不敢抬起,因為淚濕雙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為她把他胸前弄濕了一片。

讓我抱抱你。

她沒說,他卻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歡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撫。

她將他抱得更緊,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氣味,汲取那彷彿源源不絕的力量。

你不知,能見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歡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細號過穆夫人脈象后,重新開下一帖葯。

老大夫最後也把事說明白了,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內自覺,用再多再好的葯亦屬枉然。

來到正月,十五元宵將至,穆夫人沒撐到那時候。

門口兩盞大紅燈籠被取下,改而掛上“奠”字樣的白紙燈籠。

家中安靈,剛貼上不久的福祥春聯、剪紙花兒等等過年應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長長的白色挽巾懸挂在穆家門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內老管事示意,家僕在穆家大門旁貼上“慈制”二字示喪,又將紅紙分貼於對門和左右鄰居的門上表示“吉門”。

穆家廣豐號在江北商會裏亦有些臉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弔唁的商會人士不在少數,就連一向對着乾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儀,游家主母顧禾良更是拖着游家秀大爺一塊來靈堂拈香致意。

守靈。作功果。大斂。封棺。出殯。

直到最後除靈,脫下孝服,整理過儀容,正月早已結束。

廣豐號這些時日仍按常運作,穆大少暫將總號、碼頭區以及鋪頭營生放給幾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着,除帳房送來的幾筆大帳目,她勉強費了點心神瞧過外,餘下的事,她幾乎沒怎麼理。

就是覺得乏,提不起勁。

以往為了讓爹誇她一句、說她好,想讓爹安心,她很努力學着生意場上的事,然後因娘親的心病,她從不敢多想,只曉得這樣走下去便是了,她沒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這條路還不見盡頭,爹和娘卻都不在了,她該怎麼走?

慈制間,她全靠一股氣撐持,該做什麼就做,該如何辦就辦,心一直擱在一個無情無緒的所在,她知道那裏安全些,思潮不動,就不會掀浪,不會太難受。

如今除靈,大事了結,繃住的那股氣像在瞬間泄盡。

她茫茫然廣,彷彿像這樣斜倚在臨窗的羅漢榻度完餘生,那也很好。

天寒地凍的,窗子卻被她大大敞開,“雪霽堂”書齋外頭的花木山石皆覆著一層薄雪,她面上泛寒,鼻頭雙頰早凍出淡紅,卻仍盯着一園雪景靜看。

“穆容華。”

當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陡現於窗外,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再聽得那一聲淡淡卻似纏情的叫喚,對於珍二又摸進穆府里來,她不覺驚訝,僅定定然望他,拔不開眼。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着她許久,探出一手撫上她凍紅的頰。

他的手既厚且暖,她臉容一偏偎入那份溫暖里,禁不住嘆息。

自年前娘親那一次發病,老大夫被他快馬送進穆府,到後來娘病逝、穆家慈制,他彷彿能知她心中事……知道,便也不過問,他這些時日回永寧與兄嫂侄兒一起過年節,更時不時摸進她的“雪霽堂”,旁人或者還能瞞過,但她想,如今都一十有五歲的寶綿應該瞧出一些什麼,只裝作不知。

“游石珍……”她掩了眸,吐氣般泄出那聲喚。

“你想不想見見我娘?”

她……聽到什麼?

剛掩下的雙睫忽又掀開!

見她陣圓口也圓的呆怔模樣,他嘴角起了極淡笑紋,兩條健長臂膀已探進。

“來吧。”他替她作決定,將她從窗子偷出,挾持而去。

墨龍仍記得她這箇舊主,見到她,鼻頭一直親昵蹭近。

但現任主人沒讓她跟愛駒溫存多久,將她丟上馬背後,還用厚厚大披風裹了她全身,隨即策馬往永寧城西郊去。

此時節,西郊林子梅花滿開,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結出薄薄冰霜。

他們在此下馬。

穆容華還沒從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過神,一袖已被拉着,跟他走上一條隱密的窄長石徑。

約莫爬小節炷香時間,盡頭處別有天地,她見到一座梅林深處的精緻別苑,取名為“芝蘭”。

“芝蘭別苑,我娘隱居之所。”游石珍聲音淡然。

“……隱居?”她略感驚奇,眸線從那雅緻的別苑門楣緩緩調向身旁的他,見那側顏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隱約覺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後來因族中親人犯了事,遭到牽連,家道中落了才會嫁商人為妻。我爹一見她就喜歡的,喜愛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極美,而美之物,人人愛,不是嗎?”

他話里似帶嘲諷,她心又一顫,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聽過一些傳言,有人說珍爺的娘親被娘家人接往南方安養,也有人說……她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須了,卻不知她竟隱居於此。”抿抿唇。“但不管傳言如何,眾人皆道,珍爺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見他嘴角揚起,峻瞳之中卻無笑意。

他道:“那等會兒見到她,你可得好好瞧這位天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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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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