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虧得游石珍眼明手快,橫臂一攔,將穆大少險些蹭了地的臉給挽救了。五指一張,本要朝那張俊雅面容掮打下去,看能不能把人拍個清醒,但下不了手!
穆大少的臉色極差,蹭掉淺淺胭脂,唇上幾無血色,身子彷彿極不舒服輕蹙,緊閉雙眸,他是沒暈,卻費勁忍痛似。
更驚心動魄的是,游石珍發現他身上嫁衣不僅紅,還紅得滲出鮮血!
“受了傷為何不說?!”腦中想到的只有這可能,衝出口便是咆吼。
“我沒……不、不是……”
穆容華痛到細細抽搐,話都說不齊全。
他欲扯住意志,但疼痛在腹內不住擴張,明明那宮囊里盤踞的是一股沉重寒氣,被迫瀉出的卻是涓涓的溫熱血液。
游石珍將他打橫抱高,朝某座溫暖的羊皮帳疾步飛馳。
怎麼辦?怎麼辦?這樣不對!這樣不好!這樣……着實太糟!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但他怎就真的賴在男人懷裏,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溫暖,這般虛弱無助,這般……不似他……
神識如遊絲,遊絲飄離前,他聽到寶綿丫頭因萬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聽到朗青急急追問和呼叫,聽到騷動漸起,最後最後,他聽到抱着他疾奔的男人,不知朝誰揚聲厲問——
“絲姆嬤嬤人呢?!”
穆容華揪緊男人衣襟,想告訴他,別把事張揚了,想說,自個兒忍得了痛,再忍忍就能撐過,想求,求他讓他靜靜躺下、蜷着、縮着、等着,然後痛就會很慢、很慢的消退,他能自理,他沒事的。
無奈血氣剝離,沉重的空虛感帶來鈍痛,一下下鑿進丹田、鑿入下腹。
他擠不出聲音。
穆大少雪額滲汗,痛到想暈都沒法子暈個徹底。
游石珍抱人衝進那座充當新人喜帳的羊皮帳子,將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擱,隨即動手要解掉那層層疊疊的嫁衣,寶綿像只發狂的小馬飛奔進來,也不怕受傷,只管用力衝撞意圖“非禮”主子的高大男人。
“你幹什麼?!小丫頭……別鬧!別鬧——”游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五指陡抓寶綿背心,一把提起。“接去!”見朗青亦着急奔入,他乾脆將小姑娘拋去給少年管着。
絲姆嬤嬤被請了來,踏進帳子誰也不瞧,只快步走到穆容華身畔。
看了幾眼,再摸起腕脈一把量,斜眼掃去,見單膝跪在一旁的游石珍正急着掀開病人的大紅羅裙,絲姆嬤嬤一掌便往游石珍後腦勺狠狠拍下——
“給我安分點!姑娘家的裙子、褲子,能讓你想掀就掀、想脫就脫嗎?”
“他是男的!”游石珍按着腦袋中招之處,利眉翻飛。
絲姆嬤嬤冷哼了聲,懶得費唇舌分辯,僅一屁股將游石珍擠開。“出去!你,還有你,都滾到帳外,你,留……”她指節分明的枯手分別指向珍二和朗青,最後再指向寶綿。
游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動,絲姆嬤嬤罵道:“別杵在這兒擋道,姑娘家落紅不止,又急又快,你想她死嗎?!”
游石珍不想穆大少死,他只想“他”……不,還是“她”,給他一個交代!絲姆嬤嬤已在羊皮帳內待了許久,幾位牧民大嬸早起替大伙兒備熱食,亦幫忙燒了好些熱水送進,那一桶桶清水還是游石珍和朗青從坡下清溪提回來的。
被救出的穆傢伙計們聽到自家主爺病倒之事,一早全擠過來探問。
朗青被問得脹紅臉,說話結結巴巴,待瞧見游石珍死死盯住自己,少年更是抓頭撓耳,真想挖個洞把自個兒埋掉了事。
“所以你家主子是?”話未問盡,淡淡語音更具脅迫意味,游石珍兩手抱胸,
昂藏而立,居高臨下眯瞪該是早已清楚內情的少年。
結果朗青抱頭蹲成一球,低聲哀嚷。“穆少就是穆少啊!”
很理所當然,很理直氣壯,不管是男是女,在少年眼中,穆容華就是穆容華。跟着就見朗青開始自虐、不知所措抓扯頭髮,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被義父知道,肯定被罰慘的,義父叮囑過,要護好少爺的,穆少的事,不能教誰知了去,現下成什麼樣了?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游石珍眼角抽搐,額角更直抽個沒停。
今日預計要與牧民朋友們商議關於馬賊賊窩善後之事,結果鬧這麼一出,他根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定心。
待得商議一有結果,過了午,他與他的人本應該啟程返家,如此才能趕在日落前回到馬場,他卻遣手下們先行,亦安排穆家七、八名夥計先回廣豐號關外貨棧,而他獨自留下。
畢竟不把事鬧個清楚明白,他、他怎咽得下這口氣?!
越想越混亂,穆大少……明明是條漢子,怎是……怎會是……如何可能?!
這一次當真神擋殺神、魔擋滅魔,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帳子而去,頓也沒頓,一把掀開厚氈帘子闖進,險些與正要步出的絲姆嬤嬤撞作一團。
半個時辰前,穆容華腹下的抽疼才見緩和,依舊是痛,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熱淚濡睫。在貼身小丫鬟幫忙下,換上了乾淨衣物,這套衣物是絲姆嬤嬤取來的,款式偏中性,男女皆宜,而在終於整理好自己之後,也才能寧定思緒,與絲姆嬤嬤有一場交談——
“嬤螗是醫者?”虛弱穩聲。
“勉強算是。”老嬤嬤削瘦的褐臉盡顯滄桑,銳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間人情。
“姑娘瞞了眾人,把姓游那渾小子也蒙了嗎?”
“晚輩……”咬咬唇。“有難言之隱。”
“無妨。”老嬤嬤嚴肅表情竟滲出一絲軟意。“你唬齊弄了他,咱瞧着開心。”
被喚作“姑娘”,她有些不自在,心口輕顫。
“……多謝嬤嬤照看,在下……晚輩……好多了,不那麼疼了。”
“你癸水來期不定,一來便其勢洶洶、落紅不止,且腹絞難忍,是不?”
“……正是。”她緊起眉心忍過一波疼痛,緩過氣才又道:“我家姥姥亦是醫者,曾細心調養過晚輩身子,但這病根是從娘胎裏帶出,無法根除,僅能靠自身練氣還於精血……”而她卻因這陣子忙亂過頭,將姥姥所教的行氣養身大法全拋諸腦後,之前硬生生緊繃了心魂,之後見殷叔與其他穆傢伙計皆已無事,肩上重擔陡去,心上沉鬱驟消,整個人從內至外甫放鬆,被壓抑過久的血氣便也跟着鬆懈而出,才使得一發難以收拾。
老嬤嬤沉吟片刻,下了終論。“姑娘家的姥姥說得很是,得靠你自個兒勤練養身,畢竟姑娘天生氣血兩虧,且虛不受補,一切還得仰賴一個調字。慢慢養,時時潤,鬆鬆快快方能建功。”
老嬤嬤所說的,她其實亦知,但她這身分,掌一族興衰,家大業大,操持的事一日多過一日,終歸身不由己。
淺淺苦笑間,卻聽老嬤嬤垂眸深思、鄭重又道……
“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
“嬤嬤有良方?”她下意識揉着肚腹,臉上微喜。
絲姆嬤嬤仍沉吟般點點頭,慢悠悠道:“男人。”
嗄?!“……男人?”
“嗯。”
“嬤嬤是何意思?”
“有過男人,采陽滋養,會對你過寒的純陰體大有補益,嗯……依你眼下情狀,光採補一次怕是不足,得時不時地滋補一番才好。”
老嬤嬤表情很是嚴肅,口氣尤其正經,但說的話實在是……穆容華頭更昏了。
“晚輩這身分……不可能有、有男人……”真被攪昏,末了竟吐出這般話。
“怎不可能?明着不成,暗着來不也可以?”
“暗着來?”
“咱瞧姑娘身邊,嗯……”又沉吟領首。“是有這樣的男人可用。”
……誰?她眨眨眸,漸覺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
一場言談,談得病人神思迷沌,一向圈圍在內心底層的東西似要被勾出,絲姆嬤嬤這才好心放過她,撫她額面,語若催眠……
“姑娘睡吧,適才那碗湯藥加了寧神散,先睡會兒,睡好了再想。”
游石珍以拔山倒樹之勢闖進羊皮帳時,護主護得兇狠的寶綿丫頭已被牧民大嬸們拉出帳外覓食兼餵食,而絲姆嬤嬤則是見病人睡沉了,正要退開。
忽弄出動靜,穆容華不安地蹙起眉心,眸子便又睜開。
“放心,我不會吞了她!”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游石珍逕自繞過老嬤嬤朝裏邊去,後者滿臉的不以為然。他不在乎!
絲姆嬤嬤道:“你不憐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姑娘才睡下一小會兒,你讓她——”結果回首已見穆容華推被撐起上身。“得了,很好,你把人吵醒了。”
穆容華朝老嬤嬤微地頷首,表示無事,並感激地笑了笑。
該來的事,逃不掉,該來的人,終究得面對。
儘管她現下狀況不太好,但不將事情談過、處理妥善,她如何安眠?
最後絲姆嬤嬤挑挑眉,不予置評了,再次拾步走出帳子外。
帳內終於僅餘珍二與自己,穆容華勉強將身姿坐正,才尋思該如何打破沉默,那高大男人忽地幾個大步跨近,盤腿坐下。
他死命瞪她,兇狠野蠻,似看不明白又執拗地想看透,利目眨也不眨。
“我……呃?!”穆容華驀地驚住,因男人極快探出手。
眼前的穆家大少,一樣的小白臉,一樣高高束起的流泉黑髮,一樣的寬衣闊袖,一樣堅忍明慧的眸,游石珍辨不出雄雌,他腦袋混亂,只知眼中所見的東西不見得是真物,穆大少若是男兒身,肯定就是個帶把的漢子,所以——
他飛快探手,像捧自個兒胯下那副厚實傢伙一般,直擊穆容華兩腿之間。
結果……穆大少僵坐,漂亮眸子圓瞠,張唇不能語。
結果——游石珍僵化得更嚴重,長目厲張,眼底都見紅絲了。他沒想到,倘若……假使……如果……穆大少不是男兒身的話……
兩人對峙,四目膠着,還是穆容華腹中突然一縮,才使她清醒過來。
“你……你沒有,我、我……”游石珍看看自個兒撲得很“虛空”的五指,再繼續看向屈腿縮坐的人兒,他面紅耳赤了,因穆容華亦臉紅耳熱給他看,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鼻息濃灼,禁不住便開吼。“你騙我!”
穆容華揚睫,挺直脊骨,盡量穩住嗓聲中的尊嚴……
“穆某以男身模樣面世,實有難言苦衷,還請珍爺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替在下保守這個秘密。”
……江湖好兄弟?!游石珍一凜。
是了。對了。沒錯。他之前還“哥哥”長、“哥哥”短地自居,不就想認穆大少這條“漢子”當兄弟嗎……
然而,哪有好漢?
根本是個姑娘!
而且這個姑娘還令他破了戒——
想他珍二走闖江湖,向來是“冤有頭、債有主”,但即便有冤、有債,亦不對老弱婦孺出手,但回想幾次與穆容華交手,她不只讓他刁難過,更讓他動粗掐過、扣過、抓過、擠過、勒過,昨兒個在賊窩,他還將她狠狠摔過!
更慘的是,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給聽了去——
他,游石珍,游家珍二爺,過了這個冬“高齡”二十有七,卻還只是個……“吃素的”!
丟臉啊丟臉!太難堪啊太難堪!
“你、你……你好樣兒的!”火氣噼哩啪啦亂爆,額角青筋浮動,他飛鷹撲兔般猛又出手,揪住穆大少襟口發狠一提。
他看進她清幽幽的眸底,腦中晃過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蒼下的身影,說不出的清麗孤傲,即使嫁衣臟污,襟口破裂,依舊……依舊……等等!破裂?!怎會有撕破、扯裂的痕迹?!
模樣俊俏的新娘子落進馬賊手裏,那些人肯定要對美人兒毛手毛腳,所以啊所以,她身上衣物才會遭撕裂啊!
他姥姥的!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顆什麼天王老子膽?!
她真以為自個兒是條漢子嗎?!
他倏地鬆開五指,她跌坐下來,見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樣子,真是令他……令他真想甩自個兒兩巴掌,因他又對姑娘家動粗使強,再次破戒!
“珍爺發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閣下諒解,就求珍爺封了口,別對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兒身之事……”下腹仍痛,血絲絲滲流,滲進墊在底下的層層棉布中,穆容華小心翼翼忍着痛、忍着暈眩,努力將腦中思緒有條理地道出。
怎麼想都覺自己委屈,游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斷氣。
“你、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來來去去就這一句。
穆容華有些吃力地調息,蒼白的唇似要笑,然僅苦苦淡揚……
“珍爺有何要求,但說無妨。”
“你——”吸氣、吐息,再吸氣、再吐息,游石珍真覺額角青筋快爆裂,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顯發顫,衝口便出。“你賠給我!”
“好。珍爺要什麼?”
她毫無拖沓的應承讓他一愣。
“你、你……”用力想,努力想,終於——“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龍!”
“好。”依然答得迅速,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她穆容華什麼都能應下。
“你讓墨龍入贅過來,還得跟他說明白了,他是上門女婿,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好理直氣壯。
……上門女婿?穆容華張唇無語,最後也只怔怔道:“好……”
什麼都答“好”,不知為何聽着更來氣,覺得無端地不甘心。
游石珍氣勢一掀再道:“還有杜麗秋,閣下的秋娘,從今往後你這小白臉別再擋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間!”說這話時,他根本沒想穆容華是揭了底的女兒身,即便擋在秋娘和莽叔之間,也興不來多野的風、起不了多蠻的浪。
此時穆容華倒頓了頓,低眉尋思了會兒才道!
“讓羅大莽相請媒婆上門提親吧。秋娘一直等着,儘管她嘴上不說,性子要強,心裏卻不知暗盼過多少回。”清潤眸光一抬。“以往她那營生讓她不敢多想,如今從了良,其實也盼尋一良人,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風風光光的八人大轎。”揚動的唇弧淡然且細微。“秋娘是我知己密友,她的一生所盼,就托珍爺代為轉達莽叔了。”
游石珍還想沖她怒問,想乘機逼她應承許多、許多事,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個女流之輩,且還是個一臉蒼白、表情明顯忍痛的姑娘,他能怎麼脅迫人家?
所以,真會氣死!
然而在活生生將自個兒氣到嘔血之前,她的話令他思緒一波波如潮湧……
“那你呢?”
“我什麼?”
“你不求良人,不盼媒妁和風光出嫁?”
姑娘似被他問住,臉上怔忡一閃即逝,吐氣如蘭……
“穆家大少這一生,還望珍二爺成全。”
如此說來,這條以“男身面世”的道,她決意摸黑走到底了。
游石珍下顎不覺繃緊,聽她答話,也不知心裏在不痛快個啥兒勁!
“珍爺還想穆某怎麼做?”扮慣男人,即便底細被掀,穆容華仍以“某”、“在下”等字眼謙稱,所差的僅是語調,以往底氣足,一派瀟洒自若,此時話中彷
佛挾帶南方春雨,柔韌幽婉。
“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粗聲粗氣答話,以為她問的是有關她女扮男妝之事。“大道通天,隨人暢行,往後你不礙着我,我也不會無端端阻你的道,穆大少盡可放心。”“穆大少”三字特意加重音。
“多謝珍二爺。”即使坐着,穆容華還持起禮,朝他抱拳一揖。
她這一拜,頭暈目眩,把耗血虛弱的自己又拜進他臂彎里。
“喂——喂喂,穆容華!”游石珍張臂撈住她。
懷中的人清瘦纖細,時時罩在寬袍中的腰身其實不盈一握,以往他未分神留意,現下只覺自己蠢到家,竟兩眼如盲辨不出雄雌。
“你……是說你……那個……仍很痛嗎?”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謂的“小日子”,來時大多不太舒快,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痛成她這模樣的,讓絲姆嬤嬤動針又以葯薰洗才緩了大量落紅之勢。
他於是環着她不敢亂動。
穆容華僅勾勾唇,雙睫輕掩了。
她不太痛了,就是覺得有些難受,但此時分又覺沒那麼難受了。
鼻間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氣味,粗獷的,很接近曠野與樹海。
然後也有駿獸微腥卻溫暖的皮毛味,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
各樣的氣味混作一塊,很男人的味道,像有什麼牢牢往地底生根,就算天塌地陷了,她猶能安睡在這樣的懷抱中。
“珍爺若滿意了,我……我其實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還請珍爺讓人多關照兩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誰說他游石珍滿意了?
他不、滿、意!
他還沒讓她賠個夠!
他只是……尚未想到該讓她怎麼賠?再賠些什麼?
可是身為女兒家的穆大少實在沒臉沒皮,看上他臂彎強壯、胸膛厚實,賴着就不挪不動,接着便兩眼一閉、氣息走勻……直接深睡給他看!
無賴啊無賴!明擺着就是個無賴!
他見過無賴,可沒見過比他游石珍還會耍無賴的無賴啊!
結果不必請游石珍的人再關照,殷翼身上幾處刀傷始癒合、高燒退去,他便策馬離開那座位在向陽處、依山勢而建的馬場。
他沒趕上掃蕩馬賊老窩之役,而是在其他夥計獲救返回廣豐號關外貨棧后,重新領着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達牧民部落,欲接回自家主子。
到達部落時,向牧民族長表明身分和來意,並詢問穆容華身所何在。
當義子朗青見他到來,眼睛瞪得較銅鈴還大,面上慌亂,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們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馳,闖入那座羊皮帳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盤腿而坐,穆家大少軟軟由人抱着,一頭高束的髮絲垂邐披散,覆住漢子的粗壯手臂和膝腿。
在這當口,殷翼只想拔刀將眼前漢子給梟首了,哪管對方是不是救過自己。豈料——
他尚未蹲步衝上,對方競急急伸出食指擺在嘴上,朝他作出一個噤聲動作!
他這時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髮絲覆住,另一耳則被男人用厚掌掩着,自家的“爺”……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暢,在某個男人懷抱里?!
這……是要……如何處理……
“殷叔背上那道傷最深,咱們自家跟蜀地藥王進的金創藥粉最為有效,一日兩至三次,這些日子都得仔細上藥,傷口完全癒合前,我瞧還是別騎馬會好些。”被接回廣豐號關外貨棧才一日夜,穆容華已回復向來的神氣,淡雅的素袍廣袖,烏黑髮上所戴的青玉冠閃動着溫潤的光,只除臉色白了些、唇色淺了些,顯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黑。
關外貨棧的後院暖廳,牆土夯得特別厚實,且窗外開闊,景色可一覽無遺,待在暖廳談事,最能防隔牆有耳。
臨窗而立的殷翼往外頭環視了圈,這才轉過來面對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還是得以自身為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練氣還於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擱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為主爺倒被屬下叨念,穆容華心裏苦笑,頰面有些紅。
“是。殷叔說的我都聽。這次實是我不好,不怪朗青,還請殷叔別再罰他。”略頓,眸藏慧詰。“殷叔若罰得狠了,事傳回江北教韓姑知曉,韓姑又要惱你的。”朗青跟寶綿皆是無父無母的孩子,韓姑外剛內柔,從來最疼他們倆。
這會子倒換成殷翼峻瘦面頰略浮深紅。
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更換話題——
“域外來的那批大宗香料,咱們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異族商賈,已先付了貨款,如今被馬賊一攪,不但沒接到貨,那批貨亦不在馬賊老窩,如此賠了夫人又折兵,待這事傳回江北,穆少族裏各房的長輩們定要鬧騰一頓。”
“我也正為那批香料貨不翼而飛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麼了?”她知道他性情,向來說話或做事都留有后招。
殷翼遂解開護腕,將藏了好些天的東西取出。
是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攤平后,字跡清楚呈現。
“這是當日混戰時,從那馬賊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內容簡單明了,手書此信之人為阻穆容華開通域外商道,買通一窩子馬賊從中作梗,信中清楚寫出穆家貨棧接貨時日、人手調度等等細節,而能對這些內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盡之人,必與廣豐號多有牽連。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爺所為,一切就說得通。”
穆容華神色沉吟,低應了聲。
穆家十一爺,穆行謹,是五房裏出類拔萃的一號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邊幾處家業。而自家裏既出了這般好人才,不善用豈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華嘗試將權力下放,讓穆行謹代掌廣豐號江南掌事,她這五房堂弟在南邊搞得有聲有色,很有看頭。
“穆少怎麼看?”殷叔眉峰成巒。“此信可是十一爺手筆?”
“嗯,像似。”嗓聲靜幽,專註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麼。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靜候。
穆容華揚睫看他,沉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營生多在南邊,至於關外這兒,我記得像留有一處小莊子,是五嬸從她娘家那兒承繼,跟着陪嫁過來的。”
殷翼眉間陰影更深。“穆少認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處莊子?”
几絲情緒上面,穆容華眨眼間便按捺得無影無蹤,僅極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贓嫁禍,豈可光明正大?
自當是暗暗行事,方能瞞騙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過去探探。”要事談畢,他留下那張信紙轉身欲走,忽地想起什麼似,腳步一頓。
懶得拐彎抹角,他直白便問:“游家二爺與你之間的事,如何處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話方出,自家的“爺”竟就無端端岔了氣,用力地咳將起來。
穆容華咳得清顏通紅,眸底滿是淚。
游石珍盡可將她擱到一旁,他卻不那麼做,待她睡得飽飽掀開眼睫,他又糾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亂哼,一張利嘴碎碎念……
“就沒瞧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耍無賴一流啊!話說完就倒,倒下來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窩,然後自個兒睡好就好,都不管別人能不能睡……”
她吶吶道歉,說他其實可以擱下她。
他口氣更狠道……
“能拋便拋,說擱就擱,哥哥我是那種不仁不義的傢伙嗎?”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稱,她心口一撞,耳根發燙,然,尚不及全面臉紅,她終才驚覺羊皮帳子裏還杵着一人……殷叔。
當下真是一團亂啊,亂到她都沒臉再回想!
撫按襟口,她費力緩和氣息,勉強持穩道:“我與珍二……已然無事,都談好了。他不會將我的事說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無遲滯的快答讓殷翼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連帶也令她自個兒心魂一震,背脊竄麻,好像直到這般沖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
“所以,穆少的馬真要送出?”殷叔過分剛峻的薄唇似有若無地融暖幾分。穆容華點點頭。“我亦信他定會善待墨龍。”
腦中閃過他所提的,什麼入贅,什麼上門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軟在胸內漫開,令唇角發軟。
她的愛駒去到那識馬、懂馬且愛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