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娘,看看我,拜託……求您……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好嗎?」她氣息短促,渾身抖着,卻倔強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婦人近兩年身子時好時壞,小雪日之前還好好的,豈知這些天一直高燒不退,好不容易將體熱壓下,雙眼張開,眸底無神,嘴中還喃喃自語,任人在一旁叫喚,她不理不睬,彷彿看不見亦聽不到。
之前皆是讓「杏朝堂」御醫世家的老大夫過府看診,穆容華早已遣家僕備馬車前去相請。韓姑和丫鬟們進進出出忙碌不休,備熱水、巾子和乾淨衣物,也備來老大夫先前開過的補藥湯。
但沒有用,穆容華沮喪到幾要淚灑榻旁。
她哄不了娘親,沒法將湯藥喂進娘嘴裏。
穆夫人被撬開嘴,才小小灌進一口湯藥,下一瞬便嗆嘔出來,噴出的葯汁濺得穆容華襟口盡濕。
「華兒不要去!娘在這兒……你去哪兒了?娘在這兒啊……回來啊……」
穆容華握住她胡揮亂抓的手。「娘,我在這裏,我在這兒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這兒,您醒醒!」韓姑接過婢子遞上的熱巾子,趕緊拭凈穆夫人的頰面和下顎。
穆容華緊緊喚了一聲,穆夫人眼神遊離,最後定了定,真往她臉上移來。
「娘,是我,我是容華。」
「你……不是……不是華兒,你把他帶去哪兒了?我不是說別貪玩嗎?為什麼不聽?你把他帶去哪裏了?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聽——」心病又起,來勢洶洶,被握住的兩手拼了命掙扎。
穆容華臉色慘白,畏疼般瑟縮,手勁陡松。
穆夫人一把掙開她的掌握,瘋了似扑打過來。
老大夫是被人提着后腰帶、足不沾塵地飛送進屋內。
屋內正一團混亂,沒人去留意是誰進門,婢子們又嚷又哭、又擋又架,只有穆容華安靜坐在榻邊,任心魔糾纏的娘親磓打撲咬。
一雙鐵臂排山倒海般撥開眾人,突然將甘願挨揍的人兒一把揪離原處。
老大夫乘機湊上,手法無比利落,開針匣、取針,手起手落,往病人頭頂連灸好幾針,接着是面上、人中、顎處,接連下針。
穆夫人喉中發出喝喝叫聲,隨銀針落下,聲音越來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後一針時,她終於完全寧定,靠在韓姑身上極乏般交睫睡下。
屋內從慌亂到定靜。
終於靜下時,眾人仍驚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後全飄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個猶挾着穆少沒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挾抱在男人身側,穆容華因太過愕然,忘記掙扎。
她怔怔側望,傻了似盯着彷彿憑空現身的珍二爺。
此時老大夫正凝神把着穆夫人手脈,游石珍很快地環視在場所有婢子一眼,張口又閉起,一時間竟找不到話。
忽地意會到自己眾目睽睽下搶了什麼「東西」入懷,他繃著臉皮放開穆大少。
待站穩了,穆容華垂下眸,沉靜對他道:「跟我出來。」
游石珍在眾人目送中隨她步出。
就知她會走進園子裏,他亦步亦趨跟隨,邊走邊解釋——
「今日甫進永寧城,就見你穆家馬車在大街上狂趕,我策馬追上,見穆家家僕衝進杏朝堂急嚷着要請老大夫過府救命,既是救命,還是快馬加鞭為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丟上馬背,我一路挾他過來,這肯定比搭馬車來得快啊……
「唔,好吧,這樣大剌剌闖進穆家,一闖還闖到穆家主母的內寢廂房,確實不妥,欸,但方才那麼亂,鬧得那樣響,我才會明目張胆現身,下次不會了,偷偷摸摸樂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轉過身,展袖抱住他。
他們立在一座湖石之後,周遭尚植兩棵垂柳,算是頗隱密的所在。
游石珍氣息一沉,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個夠嗎?」他語調一轉幽沉,與方才半帶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聲悶悶的。「我還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體弱氣虛,無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軀雖沒被打疼,心卻痛得很。
男人能察覺她內心起伏,厚實大掌貼熨她的背心,緩緩拍撫。
圈抱他腰際的兩隻闊袖收得更緊些,輕啞的聲音悶悶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實一直知道我是哪一個……我不是容華,但,我已經當了那麼多年的穆容華,娘她……她問我,我把容華帶去哪裏了……她不要我了嗎?容華不見,娘連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麼辦……」鼻音略濃。
「我要。」他懶洋洋道。「別忘了,哥哥我守節操,這輩子專打一個姑娘。」
至於用什麼「玩意兒」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為她又會被他鬧得惱羞成怒,見她發怒總比看她失意落淚來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啞啞逸出幾聲笑。
「游石珍……」似嘆似笑。
她藏着臉不敢抬起,因為淚濕雙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為她把他胸前弄濕了一片。
讓我抱抱你。
她沒說,他卻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歡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撫。
她將他抱得更緊,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氣味,汲取那彷彿源源不絕的力量。
你不知,能見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歡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細號過穆夫人脈象后,重新開下一帖葯。
老大夫最後也把事說明白了,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內自覺,用再多再好的葯亦屬枉然。
來到正月,十五元宵將至,穆夫人沒撐到那時候。
門口兩盞大紅燈籠被取下,改而掛上「奠」字樣的白紙燈籠。
家中安靈,剛貼上不久的福祥春聯、剪紙花兒等等過年應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長長的白色挽巾懸挂在穆家門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內老管事示意,家僕在穆家大門旁貼上「慈制」二字示喪,又將紅紙分貼於對門和左右鄰居的門上表示「吉門」。
穆家廣豐號在江北商會裏亦有些臉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弔唁的商會人士不在少數,就連一向對着乾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儀,游家主母顧禾良更是拖着游家秀大爺一塊來靈堂拈香致意。
守靈。作功果。大斂。封棺。出殯。
直到最後除靈,脫下孝服,整理過儀容,正月早已結束。
廣豐號這些時日仍按常運作,穆大少暫將總號、碼頭區以及鋪頭營生放給幾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着,除賬房送來的幾筆大賬目,她勉強費了點心神瞧過外,餘下的事,她幾乎沒怎麼理。
就是覺得乏,提不起勁。
以往為了讓爹誇她一句、說她好,想讓爹安心,她很努力學着生意場上的事,然後因娘親的心病,她從不敢多想,只曉得這樣走下去便是了,她沒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這條路還不見盡頭,爹和娘卻都不在了,她該怎麼走?
慈制間,她全靠一股氣撐持,該做什麼就做,該如何辦就辦,心一直擱在一個無情無緒的所在,她知道那裏安全些,思潮不動,就不會掀浪,不會太難受。
如今除靈,大事了結,繃住的那股氣像在瞬間泄盡。
她茫茫然廣,彷彿像這樣斜倚在臨窗的羅漢榻度完餘生,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