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南巡更快樂(下)
吃罷了東西,兩人出了醉仙居,眼見外面又開始零零星星的飄起雪花來。緋心見雪下的並不密,加上今日她既出來了,便有心陪着雲曦逛逛。於是兩人便暫不坐車,沿着道往北走走。這條街雖不算太寬闊,但因不設任何攤販,因此街面上很是干靜爽利。前幾日剛下了大學,但現下掃的極是乾淨,並不見半分雪漬。唯得房瓦樹梢之上,時有晶瑩。此時雪屑飛舞,小風輕卷,呵氣成霜的天氣卻因心境的不同,竟讓人有種溫暖之慰感。
細描桃花凌亂,片片風流婉轉。雖不是春濃嫣紅時節,但此時雪舞霜晶,也有種花飛花舞花滿天的絢爛。道路兩邊皆商鋪,有大有小,但都裝幀精緻,點綴繽紛之間更顯琳琅。
更有些商鋪心思巧妙以招攬客人。不遠處路東畔是家綢緞莊,不似一般的綢緞莊鋪那樣將一些緞匹擺在店口,懸個幡寫個“布”或者“緞”之類的以示品類這般平庸。外頭爽爽凈凈,並無雜七八的堆放。只是於門口倚了一個別緻的標示物,自製一個若布卷子般的雕飾轉軸子,機關設在屋內門后。外頭鑲琉璃鏡,不同花色不同質地的布匹皆嵌在裏頭。取一個走馬燈般的巧思,不但有趣,而且一眼就知道是賣布的。
再往北去還有不少這樣的店,不斷標新立異。緋心雖是沒見過這些,但也通曉個中的意趣。買賣要做得好,其實有時跟做官兒也有相通之處。要懂得揚長避短,會看人臉面。
更要懂得推陳出新,也要知道去粕存精。
雲曦看着她,今天街上人也不少。邊上不時過車,雖說不像集市那樣人擠人也擁,算是熙攘不絕。但她今天卻平和安逸許多,越發的可放得開手腳。如此也讓他十分的歡喜,想起南巡那會子,她不是臉上蒙個帕子,就是別彆扭扭藏藏躲躲。讓他不由的唇邊便掛了淡淡又柔和的笑意。其實逛哪裏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和哪個一起逛!
兩人剛過了一家綉坊,眼見邊上挨着的是家金飾玉器鋪子,點名也叫的好,為“金玉良緣”。正是這名字吸引了緋心,雲曦見了也笑:“便沖這店名,也得進去逛逛才是。”緋心抿着唇笑,一時也說:“真不知道有多少因這名兒,便一頭進去花了錢呢!”兩人一邊說著一邊便抬步上階,門口擺了個護門屏擋,雕着雁南歸圖。一時覺得有趣兒,鋪面上還設門口屏擋,遮着鋪子卻不讓瞧見,反倒引得人越發好奇了。
兩人剛一進去,聞聲而迎的掌柜已經在屏擋後頭立着。一見兩人,立時賠着笑讓進來。並無多少言語,只由得他們自便。眼見裏面是個四四方方的小廳,上頭可見二樓平廊,兩邊環臂拱梯,中間廊下設了一個長條梨木雕台。後頭是兩組高櫃,柜上和雕桌上皆擺着襯紅綢的黑漆托盤子,梯下靠牆則設高几和椅子。
掌柜待他們大略看一起,便將二人迎進廳內一側坐着,打發夥計上茶。一邊親自捧了一個黑漆盤子,挑了幾樣時新花樣的金器玉飾來讓他們過目。
宮裏自是見多珍品,兩人其實不過就是被這店鋪給吸引進來的。緋心略略掃了一眼,並未想在這裏挑撿什麼首飾。那掌柜慣會做生意,雖說這兩人面生的很,衣着飾物上也沒過多繁冗。但一瞧便知並非凡俗,開始並未注意到兩人衣飾細節,不過只是瞧形容舉止,神態氣度便曉得。待兩人坐下,近身的功夫又不露痕迹的打量下,心下更篤定作了准。
所以一見兩人皆是淡淡的不太起意,便笑着道:“小店這裏雖不敢說聚攬異寶奇珍,但也有些好的。不然哪敢在這條街上立足呢?”一邊說著,一邊打發夥計上樓再去拿好的。嘴裏說著:“要說起來,這四九城裏也有幾位夫人常來關照小店的。”
雲曦一聽,揚着眉毛笑道:“如此便把好的拿來瞧瞧,若真有瞧得上的,以後也少不了關照你。”
掌柜笑眯眯的應着,一會功夫,便有兩三個青衣夥計端着托盤下來。緋心略是一看,果是東西都精緻了許多。但釵鐲之類的東西還是宮裏好的太多,各地各國貢的,加上宮裏的尚器司制的。所以緋心也瞧不出什麼特別來,直至一盤子玉器端過來,眼見有塊還未開雕的血玉,一時便看住了。
淚滴狀的,上尖下寬,若一個四五歲孩子的巴掌大小。她伸出手去,正巧雲曦的手也向著它,兩人指尖一碰,不由自主的就想勾在一起。其色如血,玉上有紋,非是裂痕,而是紅色的深淺交匯,形成雲紋。正好在中心位置。雲,更像是血滴之中藏了一朵雲。玉質通透,顏色均勻深濃。倒像是常貼身配着,以人身血氣汲養出來的一般,即使溫潤的。觸手細膩,涼而不冰,如脂油凍類的質地般。
“天下絕無相同之玉,而血玉更是難求。這個通體紅透並無雜色,個中紋印更是獨絕無二,渾自天琢。總算勉強過得眼吧?”掌柜見兩人盯着的眼神,簡直可以說是一摸一樣。搞得掌柜有點怔愣了。但很快反應過來,忙着推銷。
“買這個吧?”緋心伸手摸着,一抬眼正與他目光相對。
“嗯。”雲曦笑笑,開口道,“回去切了,鑲在大蝴蝶扣上,梳今天這個墮馬髻才好看呢。”他這般旁若無人的樣子引得緋心有點面紅,但心裏卻暖洋洋。一時受他的感染,看着他說:“不好,還是拿黑金絡子打出來,雕成掛佩。用來搭暗色袍子才最襯的好!”
“先買了回去再商量。”雲曦說著握了她的手,又指着另一盤的幾根釵道,“這些全都包上,一起算價錢。”
掌柜一見眉花眼笑,兩人價錢都不問,生意做得痛快得很。登時哈腰點頭,親轉到櫃枱後頭拿盤子以及絲絨巾子,點算了一下東西道:“統共是兩千四百六十兩,二位頭回光顧,抹了零頭算兩千四罷!是記賬還是家去結?”
掌柜的知道,在這條街上消費的起的,八成是住四九城裏的。眼見這兩位如此面生,搞不好還是內城裏頭的皇親貴戚。
緋心有點發怔,方才瞧着喜歡一時無查,待掌柜的開口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價格實是有些太貴了,況且今天兩人出來,本來也是閑逛,這些精緻玩藝宮裏多的是,也不指着在這裏大肆花費。皇上哪有帶錢的習慣,她更是不出門的。方才還是汪成海仔細,打點了一包散錢並些票子,也不至大包至數千兩。而且無論是記賬還是家去都不成,若讓掌柜的知曉他們的身份,以後還不胡謅亂吹噓去?一時不由的看着雲曦,輕聲道:“這價也離譜的很,不如……”
雲曦看着她笑笑:“常言道,千金難買心頭好。這玉生就如此,就該咱們得了才是。”她明白他的意思,所謂玉無價,乃在於奇。這玉生的奇,如此才吸引了他們。雲曦轉頭向掌柜:“你打發人把東西包上,跟我們家去取銀子給你。”
緋心見他說得坦然,她自己是心裏亂跳。真讓掌柜的知道,皇上帶着後宮的女人滿大街亂轉,太折他的天威了。她越想越是不好,手不由的在雲曦的掌心裏轉扭,嘴裏說:“我看不如下回再來買罷?”
“夫人,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既是中意,便得了去才好呢!”掌柜滿臉堆笑,哪肯輕易折了這大宗,“爺說的好,千金難買心頭好呢!”說著,囑咐夥計看着鋪子,準備親自跟出去認門,以後也好兜攬長期生意。
雲曦笑着點頭:“正是呢。”說著伸手撐起緋心來,“走吧,出來這半響,也該回去了。”
緋心腳底下直泛沉,站起身看着雲曦滿臉難色。一想到一會子掌柜至了內城的表情,心裏就跳個不停,連帶的麵皮都有些發緊。
“爺和夫人住的可遠?可還要再逛哪裏去?”說話間已經將東西打包好,掌柜一邊捧着一邊問。
“不是很遠,就在金華門紫翔大街上。我們也不逛什麼了,一會子你一道跟着車就是。”雲曦隨口說著,便拉着緋心慢慢往外去。
緋心聽得稀里糊塗的,她在京里住了六年,是哪裏也沒去過。對於京里的一些地名倒是有聽聞,但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不過他這般一開口她倒是有點反應過來,想必是報了一個官員的家宅。但一如此,她更緊張了。她一後宮婦人,隨便往官員家裏跑。而且還是買了東西讓人家結賬去!
雲曦看着她的表情,越發覺得有趣起來。特別是瞧着她一陣一陣的愣神,剛鬆一口氣又提一口氣的勁頭。更是心痒痒的,直想把她抱在懷裏親昵一番。今日出來的好,不然如何在這裏發現這樣一塊好玉?並非是玉有多麼的珍貴,而是那緋雲二字,都在玉中。所以他才無論如何都不能舍,壓根都沒聽掌柜報價。
出去的時候,樂正瑛正在外頭候着。雲曦先把緋心撐托上車去,隨即大略告訴樂正瑛方向。掌柜的將東西送到車裏,隨之跟樂正瑛坐在車外轅板上,樂正瑛輕揚響鞭,馬車穩穩啟動。一進車裏,緋心就有點耐不住,忙忙的壓低聲音開口:“皇上,這總歸不好吧?”
“那是左含青的宅子,今兒他不當值。這會子定在家裏,先讓他墊了!他是不會胡亂說話的。”雲曦一手摟過她來,嘴唇貼着她的耳廓,弄得她痒痒的又有些燥熱起來。他伸手往邊上一撈,把另一個包袱皮裹着的盒子拎過來。
緋心順着他的手瞧,一時稱奇:“方才沒瞅見這個,何時買的?”
“這個是方才咱們往醉仙居的時候,讓樂正瑛找后廚那裏買的些調料和乾粉線。”雲曦遞給她,“今天讓他跟着,一來他是你兄弟,你出出進進的不會不自在。二來,他對這些南方的東西更熟悉些。這些拿回去,到時做了總比買了再端回來好的多。”
緋心靠在他懷裏,嗓子有些發堵,低聲道:“那醉仙居哪肯這般輕易便把這些隨便賣給人的?”
“我找他們老闆自是不肯的,所以讓他隨便弄個夥計給帶后廚去,自是有人見錢眼開了!”雲曦眼彎起來,“又不是底下人的買賣,只管賺錢子就行了。”
她聽了眼越發潮了,垂着頭看着那包袱,總想着讓他也能寬心隨興閑在一回,但總不及他更細緻體貼的周全。他繼續說:“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好的,解解饞也就罷了。但不能盡當正經飯去,不然也是不保養的。”
她輕聲應了,突然頭往他懷裏更深的一紮。小貓樣的整個快窩進去,閉上眼伸手去抱他的腰。他輕喟了一聲,撫着她的脖子低聲笑着:“又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她嫁的是錦朝最有權勢的男人,嫁的是錦朝最多妻妾的男人,她知道世無盡美,當他據占最高地位的時候,他自然要具備鞏固這一切的心胸和眼光。因他肩負江山社稷,那麼作為他的女人,也該有着比一般女人更為豁達的心胸。
更該體諒他的無法專註,無暇顧及。寵愛自是隆恩,冷落也要承受。這是聲名地位所該付出的代價,只消他能記得他們曾經的歲月,曾攜手共度的時光。如此便不算是辜負,所以,她從不指望他能體諒入微。
但他做到了,而且是一日比一日做的更好。如此便讓她自私放大,讓她貪婪更多,有時都讓她覺得有些不真實甚至會恐懼。像是沉浸在極樂的同時,心裏的柔軟已經漾成濃酒。只願此時一醉不醒,更怕一醒成空!
有時甚至會想,哪怕此時就這般死了便是最好的。像是蝴蝶一樣,春生夏死,一生都絢爛至極。
他輕撫她的頸窩,引得她微微的發顫,縮脖之間他將她抱坐在他腿上,扳着她的臉看到她的眼睛格外的潮濕。一時微凝了眸子嗔道:“你又胡想什麼呢?”
“沒,不過有些樂極生悲罷了。”她笑了,又伸手去摟他的脖子。把臉別到他肩膀後頭去。她是甚少這般不管不顧的纏纏抱抱,讓他發怔間有些意亂情迷:“好端端的怎麼就樂極生悲?”
“就是太好了。”她吸了一口氣,坦然道,“實在是太好,再好也沒有了!”便是學會了體會這種點滴,復再回想,才了解是如何的好。這點滴其實不僅是他如何放下身份來屈就她,或者是關注她的喜好。而是一處極小的習慣,如果他們兩人一道,他永遠會走在她的外側。不管朝向哪個方向,他始終是保持這種方式。在南巡的時候也是這樣,在此時也是如此。再回想當初也是如此,便是在宮裏也是這樣。就在他對她最壞最壞的時候,只消是他們兩人,便是他揪着她讓她跌跌撞撞,他永遠會把她放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因為他在意!
他笑起來,又扳過她的臉一本正經的看着她:“這可是你頭一回贊我呢!”
她愣了,脫口而出道:“怎麼會?”
“別說那些什麼套話官話也是贊我,什麼萬歲萬歲之類的也算!”說的她臉都有些發燒,他湊近過來,“古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待你到發白齒搖的時候也這般贊我才好呢!”一時不由的想她滿頭白髮堆着滿臉皺紋,口齒漏風的對他說,再好也沒有了的樣子,讓他都有些嚮往起來。
緋心聽了,心尖一顫,那種期待也堆了滿心。突然捧了他的臉看他眉目如畫,怔了一下,嘴唇一下貼了過去。她簡直就像是藉著一股衝動壯了膽,力氣大的差點來個牙磕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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