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今晚姑娘酒喝多了,賭着一口氣幫人家擋酒,鬥倒所有人,咱見她在‘來靜苑’時醉暈,但身上好端端的,還以為不出酒疹了,哪知疹子還是爬滿身,較之前更嚴重,您可把她整慘了……”
到底誰慘?
鄂奇峰百口莫辯,心中悸震,見那張昏睡臉容殘妝薄暈,嘔吐和幾次擦拭更把她精心描畫的唇色印暈開來,紅疹漫爬,她掩落的雙睫底下有淡淡陰影,還有淡淡淚痕。
不能再由她這麼胡鬧下去,她這任性自傷的脾性,把命賭掉都不眨一下眼的。
他上回應該惡霸些,直接將她帶走,儘管那時北方牧場諸事待辦,和寒春緒之間的買賣亦正要展開,可他若帶她在身畔,雖無法時時看顧,至少能盯上幾眼,也不會鬧出這一場。
這些酒疹什麼時候才會全然消退?都五天了……
再有,她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是那些烈酒後勁驚人,抑或她體質與以前不同,竟讓她這麼“醉不醒”!
“拿着,慢慢喝。”
低沈男嗓像是她所熟悉的,這些天時不時在耳邊響起。朱拂曉略蒙的眸光幽幽定於一點,然後有一個木碗進入她視線內,碗中盛着溫熱的琥珀水,香氣帶甜,是調了蜂蜜的茶。
“你口渴了,要喝些東西。”
那聲音又起,依舊沉沉的,卻聽得出無奈,似乎……也帶憐惜。
她需要被憐惜嗎?
怎麼仔細去聽而已,身子就發顫,心湖無端端漾開輕波。
下意識捧着木碗,她湊上唇,一口一口慢慢喝。
喝着喝着,到最後她幾是用灌的,記起正與誰拚酒似的,血氣急奔,心臟促跳,咕嚕咕嚕仰首飲盡。
放下手,她細細喘息,胸脯起伏不定,雙眸瞠得圓圓的,瞪住面前男人。
男人亦看着她,火光在他剛毅臉上跳動,那忽明忽暗的目光意味深長。
火光!
她先是一怔,隨即像被兜頭淋了一盆冰,腦門陡凜。
她略撇開臉瞧去,發現真有一團火,松木燃燒出好聞氣味,火上竟還架着隨地取材做出的支架,吊著鍋,烤着野味,他們就坐在火堆旁取暖。這兒不是她的“來清苑”,而是枯葉鋪地的野林,除他們倆之外,就只見兩匹毛亮的白雪駒……噢,還有夜梟咕咕啼,秋蟲唧唧叫。
老天……她何時被帶離“綺羅園”?竟半點兒也想不起來!
她只記得……隱約記得……她是讓他摟在身前一塊兒騎馬,窩在他懷裏,窩得理所當然,她睡睡醒醒,睡中頻夢,醒非真醒,記憶混亂交錯,她腦子被酒灌麻了似的,思緒沈甸甸的,懶得想。
他的聲音一直都在,要她做什麼,不要她做什麼。
醉這一次,她醉得教自己心驚,當真被帶去賣掉,都無知覺吧?
取走她手裏的碗,男人對她斗酒般豪氣的飲法無任何評語,粗指沾了些藥膏塗抹她的額。那道短箭劃開的傷疤已淡,但丫鬟們雙雙交代,她家姑娘儘管裝作不在意,還是相當重視自個兒容貌,要他千萬記得,一日三次替她搽這“珍珠鹿膠凝露膏”。
鄂奇峰暗暗咬牙,甩開她當時受這傷時的場面,那段回想總讓他胸中綳到難以呼息。
“……你、你為什麼帶我走?”朱拂曉幽幽喃問。想避開他的指,但前額尚隱隱作痛,後腦勺灌進水銀似的沈甸甸,斗酒的余勁猶存,腦袋瓜稍微動作大些,暈眩隨即襲來。她難受地皺起細眉。
“你喝得爛醉。”見她終於曉得問出疑問,鄂奇峰心中一喜,表情仍沈。
“什麼……”
“全身起酒疹。”
“嗯?”
“所以不能讓你繼續待在那裏。”語氣嚴肅。
一怔。“……你要帶我去哪兒?”
“只要離開‘綺羅園’,去哪裏都成。”
朱拂曉傻望着他,彷佛聽不懂他的話。
她覺得自己八成還醉不醒,他的聲音全都入耳,每個字都懂,但合起來卻讓她想不通。
暫時沒法子想,好一會兒,她低問:“元玉和潤玉呢?我……我要找她們……”
“只有我跟你,沒有她們。”他輕扣下她不斷揉眼的手。
“我要她們。”
“不行。”簡單兩個字。
“我要回‘綺羅園’。”
“不行。”完全沒得商量。
她小嘴微張,雙眼覆著霧似的,反應確實慢上好幾着,與以往的牙尖嘴利相差十萬八千里,雖能言語對話,離真正清醒尚有一段。
不行……不行……這個男人憑什麼管她?
“綺羅園”她從小待到大,她習慣那裏的一切,如今離開,能去哪裏?能過什麼樣的生活?能和誰在一起?和……和他嗎?和他一起過活嗎?可是,他有他的路要走,還來管她幹什麼?
“我跟你又不熟……”鼻頭莫名泛酸。
“你說什麼?”他肯定聽錯。
“我要回去……我跟你不熟。”試着甩開他的箝握,但沒能成功。
這女人!
她還真敢講!
鄂奇峰額角突突驟鼓,鼻翼歙張,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臉有些猙獰,他眯眼,再眯眼,突然不怒反笑地勾起嘴角,慢吞吞道:“我們怎是不熟?你還跟我求過親,不記得嗎?”
呼息陡頓。“……我沒有。”
他笑着頷首,十二萬分故意地曲解其意。“你沒有不記得,那很好。見過寒春緒的那一晚,我問你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你說,不如要我娶你。你要我娶你,你那晚跟我求親,我一直記得。”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朱拂曉感覺肚腹彷佛挨了一記,忍不住瑟縮,思緒如漩渦,轉啊轉的,她不想記起的東西偏偏都給轉出來,她想反駁他的聰明話,卻沒能攫住一句。
他不是阿奇,阿奇不會這樣耍無賴……
“你、你……”吸不到氣,頭暈腦脹,她閉閉眼,喘息。“我要回去……”
“不行。”
“元玉……潤玉……”
“你回‘綺羅園’也見不到她們了。況且,我不可能送你回去。”語氣又硬。
“不用你,我、我自己回去。”鼻音變濃。
他輕蔑冷哼。“你認得路嗎?”
真被戳到死穴!這一記來得絕狠啊!
朱拂曉張嘴欲反駁,擠不出聲,臉蛋脹紅。
她確實是個路痴,少了貼心丫鬟幫襯,她出門在外真會走失,連“綺羅園”也是花上好些時候,她才記清園子裏那些迴廊和交錯縱橫的石徑。
雖是不爭的事實,但此時被挑明出來,強烈的無助感如潮打來,打得她真想一直醉下去,內心無比沮喪。
“你……我、我……”眼酸、鼻酸、心酸,酸得熱氣直冒,喉頭髮堵。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嗚哇——”被氣得大哭。
突然,她被拉進一個寬闊胸懷,男人結實而緊密地擁住她,一臂環鎖她的腰,另一手輕按她後腦勺。
“不要你……放開我……嗚嗚……”她不顧頭疼地掙扎着,掄拳搥他的肩背,打任何能打得到他的地方,還咬了他好幾口,可惜他皮肉太厚,沒真正傷到他,反倒是自己氣力用盡,眼一花,又癱軟在他懷裏。
“拂曉?”他緊張地扳起她的臉。
“無賴……嗚……可惡……土匪……欺負人……無賴……”白着臉,閉着眸,沒力氣揍人,嘴還要罵。
鄂奇峰不禁嘆氣,心軟心痛,摟着她,輕輕吻她淚濕的臉。
朱拂曉認不出方向,但天氣似乎愈來愈冷,還瞧見葉兒轉黃的白楊樹林,心下推估,男人該是帶着她往北方走。
白雪駒一匹馱着他們,另一匹馬背上則馱負所有用來流浪、居無定所的家當。
真是居無定所啊!
自她神智當真清醒后,又過十餘天,這些天,鄂奇峰帶她過着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原是沿着黃土道北上,後來尋到溪流,二人二馬沿溪而行,若入城,就在城中客棧留宿,隔天再走,但多半時候都是野宿,以天為蓋、地為廬。
在郊外過夜時,他會尋到最合適的背風處野地,然後釘木樁搭起帳子,會收集枯枝木柴生起溫暖火堆,會捉魚、捉溪蝦或獵野味祭五臟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