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此不負責任,他怎麼有臉?!
若見着翔鳳,她刁鑽性子一起,必然揚着眉睞他、嘲弄他,她會說——
“師哥,你瞧你,累成這模樣,什麼事都辦不好,獃頭獃腦真惹人生氣!”
他會靜靜由着她罵,看着她紅嫩臉蛋,看着她愛嬌模樣,她罵他,他心裏快活,他想聽她嬌嬌軟軟的斥罵——
“這麼累了嗎?好吧……那就睡會兒,可不准你偷懶太久,還有好些事沒做呀,你一直賴在這兒,我可要惱了。”
“我守在你身旁,睡吧,好好睡,我等你睡醒,但最好別讓我等太久……”
“……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
最後那句,誰在對他說?
不是翔鳳……那嬌脆女音更蠻、更媚,勾着鳳眸,勾着似笑非笑的朱唇,有恨有惱,有什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來……或者,一直都是那人在笑他、嘲弄他、斥罵他,一直是她……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呼地大風狂揚,掃開濃霧,他看到那姑娘,紫衣迤邐於地,艷容帶着慣有的挑釁,眸底卻盈着溫柔如水的月光。
她佇足江畔,白雪駒在她身側晃頭擺尾,火螢點點,閃爍飄流。
她嘲弄地翹起唇,在夏夜裏輕笑,彷佛無聲問着……你對我承諾了什麼?一走了之,算什麼呢?
你等我!
“朱姑娘——”霧散的江岸,他衝著她叫出。
“九全,鄂爺胡亂嚷嚷些什麼?你聽出來了嗎?”
“咱管他嚷什麼!快把小刀給我,箭一拔出,你就把解毒金創粉往口子上撒,給我使勁兒撒、用力撒,撒到黑血變紅為止!總之死馬當活馬醫了!”
“是說……鄂爺還沒死,不算‘死馬’。”
“那就他娘的快把他給老子弄活!”
“你又是娘又是老子的,到底想怎樣?”
“……”
對已故之人沒能守住當年誓言,難道也要失信於生者?
回看這一生,他鄂奇峰也真夠失敗。
喉間猶漫苦味,澀然充斥胸中,他先是感到沉重,兩肩、背脊、四肢……一道道枷鎖上身,如被壓在五指山下不得動彈,然後是虛無,周遭皆空,他昏雜的思緒終於也跟着空空如也。不想,方寸便定;不想,才能漸漸脫出……
他醒在一處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晃一眼便確定是姑娘家的閨房。
流蘇垂紗的床帷,細緻編織的涼竹絲墊,他枕的是嵌有寒玉的枕頭,蓋的是蠶絲被,朦朧紗帷外,床頭花凳上擺着白瓷鼓燈,此時該為白日,燈未點上,無燭光烘托,繪在白瓷上的美人丹青顯得有些黯淡,獨自憑欄的美人側顏像有幽思,與此刻倚窗而坐的紫衣女子竟有些相似。
她持着紅銅細煙管,任着薄荷味騰騰幽燃,卻不見她抽個一口、兩口……她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
有腳步聲響起,兩個小丫鬟各端着托盤進來。
“姑娘,該用午膳了,這兩天您胃口不好,咱請廚房大娘煮了鮮魚粥,只用嫩姜和海鹽提味,很清淡鮮美,您多吃些。”潤玉軟軟說著,邊把餐具擺上,小心翼翼揭開盅蓋,為主子盛粥,食物香氣立即飄散開來。
朱拂曉擱下煙管,徐慢走回桌邊,幽然沈思的模樣已不復見,她探出指,好不正經地挑勾潤玉丫頭滑嫩的下巴,嘻嘻笑。
“我胃口哪裏不好了?是你平常胃口太好,把自個兒吃得圓圓潤潤,潤玉是拿自個兒的食量同我比吧?唉,我的潤玉兒已經是個富泰小美人了呢!”
“沒富泰、沒圓潤!我沒有啦!”連喝水也肥,那也不是她的錯啊!
“姑娘不要胡扯話題,該吃飯就得吃飯。”一旁的元玉跳出來主持公道。她托盤上端的是剛熬好的葯汁,朱拂曉不由分說便接了過來,顯然對那碗葯比對美味鮮魚粥有興趣得多。
“姑娘,我和潤玉來喂葯,您只管把粥吃了。”元玉柳眉有些倒豎。
朱拂曉笑道:“怎麼喂?他一直昏睡不醒,你和潤玉難不成也要學我那招,把葯含在口裏,然後嘴對着嘴,一點一滴把葯汁哺喂進去嗎?唔……如果你們倆打算這麼試試,那就儘管去試,換我休息一回也好。”
聞言,潤玉一臉慘白,大眼睛馬上很沒用地泛開霧氣,一副可憐兮兮、為了主子隨時準備從容就義的樣兒。
元玉鼓起腮幫子。“我就掰開他的嘴,把葯直接灌進去,說不定還能嗆醒他!”
朱拂曉又笑,被兩丫鬟逗得挺樂似的。
她趕着小丫頭倆用午飯去,還用所剩無幾的信用作擔保,保證喂完葯后,肯定乖乖把一盅鮮魚粥喝個底朝天。
房中終又靜下,她徐步靠近床榻,單袖撩開紗帷,一瞥,不禁怔然。
榻上男人兩眼清醒睜着,炯炯有神,專註望她。事實上,是過分專註了些。
“喲,醒來了呀?真是的,那這碗葯可不好餵了。”她話中有話,真真假假,像是挺希望他繼續昏迷不醒,好讓她按着喜愛的法子喂葯。
鄂奇峰勉強撐起上半身,避無可避地扯到傷口,這點痛他沒放在眼裏,只覺周身虛乏,該是箭上之毒尚未盡清之因。
“你最好躺平,別動來動去的。”
朱拂曉瞪着面色仍青青白白的他,費力持平語氣。
乍見他轉醒,長時間擠壓她心臟的那股蠻力驟然間消散,血液奔流,連呼息都熱燙,又見他極不安分,還讓她真想撲上去壓人。
鄂奇峰咬牙坐好后,暗自調息,嘴角淡勾。
“你不是要喂葯嗎?”
“大爺自個兒都坐起身了,還要奴家喂啥勁兒?”她哼了聲,把葯碗直接遞去。“拿去。要喝不喝隨你。”
她雙頰生嫣,微妙暈紅着,他靜瞅,面龐也感燥熱,不禁想像她傾身以嘴哺葯的旖旎景象,越想,丹田熱氣越是凝聚,心熱體燥,都不知是不是得了箭毒的后發病症。
假咳一聲,他兀自鎮定地接過葯碗,也不怕燙舌,咕嚕咕嚕大口灌完葯汁。
“我昏了幾天?怎會在你這裏?”把空碗交回,他瞥了眼前襟開敞的胸膛,新的箭傷落在胸央偏左處,撒着“長春藥庄”獨門配製的解毒金創藥粉,沒包覆起來,維持得相當乾爽。
“大前天半夜,你那位影子似的三師弟領着幾個手下,把鄂爺從‘綺羅園’後門偷渡進來,先給了金嬤嬤一袋金葉子,說是要叨擾‘來清苑’幾天,還說陸續會有后謝。”邊說,她邊把垂掩的紗帷往兩旁束起,跟着款款落坐在榻沿,離他不到半臂距離。
她忽而不語,偏着螓首瞧人,鄂奇峰左胸震動,竟覺傷口又受拉扯。
“我三師弟送我來這兒……”
“嗯。”她淡眨翹睫,神情似笑非笑。“聽說鄂爺受傷中毒后,嘴裏就‘朱姑娘、朱姑娘——’地胡亂嚷着,後來呀,趕去定山坡與你會合的宋三爺怕他家大師哥要真沒能救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這位心心念念的‘朱姑娘’,豈不是太慘了?所以才連夜送你過來。”
一口唾液險些倒嗆,鄂奇峰咳了兩聲,面紅耳赤。
朱拂曉又道:“如此看來,鄂爺也算守諾之人,一條命都快玩完,還惦着咱倆之約。”
她話中有取笑、有輕嘲,卻還帶柔軟真意。
她那雙眸里似有流螢閃爍,不仔細看,會錯過許多值得深思的意緒。
她像是為他的傷而憂心,不願表露太多,只在兩眉間淡隱憂慮,而唇依舊笑,噙着壞壞的、刁頑的、愛折騰人的弧。
鄂奇峰深吸口氣,沈定下來,臉紅耳熱就臉紅耳熱,炯目只管看她。
“我看到你,你像在問我……‘一走了之,算什麼?’,後面的事就全無知覺。”
朱拂曉點點頭,語氣靜幽。“是啊,一走了之,算什麼呢?要真讓你走成,走得不見蹤影,走得賠掉一條命,你欠我的這筆帳,找誰討去?”微陷沈吟,似早已想過又想,終下決定,她仍壞笑着。“所以,不能教你再跑掉了,鄂爺沒把債還清,哪兒也不許去。”
赤着臉,他扯唇苦笑。“你這又何必?”
“鄂爺別急,就三天而已,忍忍也就過了。當我的男妓躺平就好,你乖順躺着不需使力,我自然找得到法子盡情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