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他略停頓,把剩下的茶飲盡,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腦寧神。

“當時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有人想與師父作馬匹買賣,有的慕名而來,希望師父出手代為馴服手中野性難馴的駿馬,有的則純粹來向師父討教切磋馴養馬匹之技……那時我剛滿二十,二師弟還長我四歲,但因入師門較晚,也得喊我一聲師哥,三師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師弟十七,翔鳳與四師弟同齡,巧燕也才十歲大。”

對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當值得懷想的日子。

朱拂曉望着他有些幽遠的表情,心弦悄動。

她輕啜了口茶后,才問道:“‘秋家堡’遭禍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鄂奇峰沉默較久,述說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幾匹好馬遭竊,後來又弄丟當季選定的種馬,跟着一整批野牧的馬群全消失不見,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師弟陸競高動的手腳,他私下將馬匹售出,師父知道后大為震怒,二師弟原是不認,後來被逼急了,當堂和師父扯破臉,說了不少難聽話,又指責師父偏愛我和其它師弟,獨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喜愛翔鳳好些年,待這個大師妹一向很好,相當愛護,但翔鳳她……”

“只可惜這位如花似玉的翔鳳師妹,心裏只有她的大師哥,是嗎?”朱拂曉替他接話,見男性面頰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腦中模糊閃過一張臉,凝神一想,竟是那個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斂眸苦笑。

鄂奇峰沒察覺她的異樣,暗自調整呼息,頷了頷首。

“師父和師娘膝下無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師妹許配給我,讓我繼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師弟那日當著所有人面前要翔鳳跟他走,說他出‘秋家堡’,能憑他自個兒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場,只求翔鳳跟他……師妹不要,她說她只願跟我,她還說她一輩子瞧不起他。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后,日子平靜了些,不久之後,師父作五十大壽,當著眾人面前,把翔鳳正式許給我,說是再等個兩年,等翔鳳大些,再來辦婚事。”

朱拂曉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覺他眉宇間的神氣讓她發寒。

抿緊莫名發抖的唇瓣,她怔怔地聽他說。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圍的牧地傳出事端,我領了人趕去處理,然後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馬好手全被箭射落馬背,那些人半點武藝也不懂,活生生當箭靶子……”一頓,他目光落在紅爐火上,靜了會兒才接著說:“坐騎全被射死,我折斷胸前和腰側兩支箭,走回‘秋家堡’時已半夜,那場大火不知燒了多久,能燒的全燒盡了……

“三師弟救出燕妹,一張俊秀的臉盡毀。之後才從三師弟口中得知,堡內飲水先是被下過毒,後來二師弟領人闖進,他打算帶走翔鳳,四師弟衝上去阻止,被眾人亂刀砍死……師父和師娘直到最後也沒能逃出。”

“……那……翔鳳呢?她怎麼樣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種無笑意的笑。

“翔鳳急着替毒發的師父、師娘擋刀,臉被砍傷,二師弟錯手將她毀容,索性連她也不要了……火勢漸大,那些人搶走值錢的東西,牧場內引以為傲的十匹純種白雪駒也被奪,三師弟重傷救出燕妹后,已無力再闖火場。”

“所以翔鳳……”朱拂曉臉色微白,瞭然地吐出口氣,一會兒才拾聲。“你說的白雪駒,不是也養在‘長春藥庄’?”

“那是我之後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難得的駿馬品種。雖也漂亮,但師父當年養的那十匹才叫絕頂。”談到馬匹,他唇角的淺弧終於滲軟了些。

外頭傳來重開宴席的歡鬧聲。

從輕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幾名醉顛顛的尋芳客拉着花娘們,在紅燈點綴的九曲橋上醉歌亂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臨窗佇足,瞧着不遠處的風流浮靡。

他的肩線好寬,亂而微鬈的黑髮覆住頸后,拔背勁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堅定沈靜。

朱拂曉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來到他身側。

“‘秋家堡’盡毀,我、三師弟帶着燕妹一切從頭再起,北方牧場現下規模尚遠遠不及‘秋家堡’全盛時候,但‘長春藥庄’的生意倒還可以,往後持續發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點點頭。

想到他師門逢難,與師弟、師妹這些年相依為命,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終有今日成就,暫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內心對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氣,她誠摯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終調轉回來,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綳疼,很想問一句,他此時看的究竟是誰?是她朱拂曉?還是在尋找他心裏的姑娘?

其實她也想問,自從翔鳳香消玉殞后,他可曾有過誰?又為誰心動過?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雖沈,嚴峻之色已緩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師弟從南方回來,夜宿江畔烏篷船時,無意間窺見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盤,把走私之貨和來路不明的贓物轉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師弟沒想多惹事端,一直蟄伏不動,卻在那群人中瞥到幾張熟悉面孔,他認出來,是當年隨二師弟闖進‘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轉手的貨中,有三匹混過種的白雪駒。”

“那些人……是寒爺的人?”她問得心驚膽顫。

他又沈吟了會兒。“追查后,接盤的確實是寒春緒的人,但轉手的那些人與寒春緒的關係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見到寒爺,你難道要大剌剌質問他?”

鄂奇峰對她突揚的聲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氣他氣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痒痒,他會以為她在替他緊張。

“我打算跟他談一樁好買賣。”他目底爍光。

“啊?”朱拂曉被他的答覆弄得一頭霧水,驀地意會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點,古怪的熱氣從心窩直冒,她頰若霞紅,與一身金圍紫衫裙相應更美。

花廳中靜默而下,兩人四目相交,九曲橋上的喧鬧彷佛離遠了,聽不真切。

她像又看見那個“阿奇”了,有什麼東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憂鬱、有些深沈,有意無意允她看見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你要罵我堂堂男子漢,最後卻得靠女人去攀關係、找門路,我也無所謂,因為我確實如此。只要能有二師弟陸競高的消息,解我這十三年來的想望,你要我跪下有何困難?”

“誰要你跪了!”她紅着臉嬌斥,喉頭略緊。

不好。當真不妙。

這次若栽下,那是賭心、賭情,比賭死生還嚴重。

她驚懼,興奮且驚懼,體會着那近似義無反顧的感情。

鄂奇峰沒駁她的嬌斥,女兒家就有這權利,愛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要如何顛倒黑白都在理似的,這一點,她與翔鳳又像個十足十。

“我知道你並未賣身‘綺羅園’,也就無贖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幫忙這一次,你有何願望,鄂某定盡全力為姑娘達成。”離太近了,再加夜風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氣已纏綿他好幾日,從他倆初遇的那一晚開始,尤其在深夜時候,他睡不成眠,會特別折騰心志。

“在‘長春藥庄’那夜,你為什麼耍弄我?”她問出一直懸於心的事。

鄂奇峰明顯一愣,隨即寧定,毫不閃避她直勾勾、盈着月與燈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終掀。

朱拂曉深思看了他一會兒,反覆想着他話中意。

“那時,你把我當成翔鳳,想着自己還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嗎?”

他沒答話,算是默認了,表情有幾分耐人尋味,看她看痴似的。

她由着他瞧,同時想着方寸間的波動,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卻帶酸味,冷不防嗆上鼻腔。她周身熱呼呼,耳熱臉熱,喉頭卻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沒用!

她朱拂曉何時也學起自憐自艾?

這模樣未免太不入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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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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