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舉碗又喝一口,她話題轉到此次山外的見聞,說了一會兒后,話音突然止了。

她垂眸,咬着唇,像是心裏頭有困惑,委實難以排解,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想了好半晌,她灌下酒,長長嘆了口氣。

“爹……鄺姨那時說,我遲早要當鄺家的媳婦兒,在您走了之後,我也便在‘五梁道’住下。鄺姨教我、疼我,給我請文師傅和武師父,還要我早早改口喊她‘娘’。至於鄺蓮森……他也教我、疼我,他待我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唔……您也知道的,兩年前我滿十六,‘五梁道’在立春后不久辦了場熱鬧喜事,鄺蓮森說、說十六歲的我可以嫁了,我自然就嫁了,可是……可是……”支支吾吾,喉頭梗着氣似的,磨得澀澀響。

“可是爹,您瞧,我和鄺蓮森成親都兩年了,我們……我們都沒有……”一頓,她搔搔紅嫩臉容,搓搓鼻子。

“當了兩年婆婆的鄺姨好像瞧出端倪,她說……女兒家本該主動,主動些好,這叫‘巾幗不讓鬚眉’……她那天送我一件東西,還要我找鄺蓮森一塊參酌。爹啊,那東西……那裏面全是……”唉,沒辦法,她說不出口,太難為情!唔……用想的好了,在腦子裏把煩惱之事想過一遍,爹跟她心靈相通,晚上化作星星對她眨眼,爹會懂得的。

隔着約莫兩丈遠的一塊大石后,蒙面黑衣人在安純君喝下第一口蜜桃酒時,就已悄然而至。

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不良娘親究竟送她啥玩意兒?

鄺蓮森纏頭蒙面,唯一露出的那雙眼不禁眯起。

再有,這憨直姑娘跟自個兒爹訴衷腸、吐苦水也非一次、兩次的事,但這一次實在古怪,竟吞吞吐吐、欲說不說的,到底想些什麼?

他凝神再聽,可惜他的小娘子不肯說了,僅垂着紅撲撲的臉,側顏似有幽思,然後一口接一口地吞酒,吞得很順,根本忘記節制。

黑佈下的薄唇不悅地抿起,他從大石後頭走出,沒再隱藏腳步聲。

安純君循聲回眸,瞧見來人,她一骨碌躍起來,綻開歡愉笑容。

“飛燕大俠,您真的來了!”

他一貫沉默,步履穩健地走來。

她三步當兩步跑地迎將過去,習慣性想去親近人灑落熱情,卻也不敢太沒大沒小,遂硬生生在他半步之前停下步伐,揚眉衝著他笑。

“去年咱們倆分別時,我追在您身後嚷嚷,說今年此時定在這兒相候,我還怕自個兒嗓子扯得不夠響亮,您飛飛飛地飛走,聽不到我說什麼呢!”

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兩丸黑眼珠,有趣地發現,飛燕大俠的眼瞳會在夜中爍亮,在白日時卻闃暗得不透半點明光……當大俠的都這麼高深莫測吧?她想。

大俠依舊靜悄悄,不言語。

安純君反正早已習慣,他不說話,她就說給他聽。

見他目光略飄,挪向她身後,她脆聲道:“我剛從山外返回,買了我爹愛吃的菜讓他下酒。”說著,她跑回,在自己碗中滿上“蜜里桃”,捧着碗回到他面前。“飛燕大俠,我請您喝酒!”

鄺蓮森深究着她的表情。

十二歲時的她與如今的她,其實沒多大改變,只是小美人胚子長大了、身子抽長,長成真正的美人兒。

她最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外表長相,而是她笑時的爽氣,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得意時輕揚下顎的神氣,和那雙乾淨如天山碧湖的純良眸子。

此時她的眼睛閃亮亮,他能感覺那注視的熱度,不知為何,他心裏竟有些不痛快。

接過碗,不曉得跟誰賭氣,他沒打算避開,當著她的面微撩臉上黑巾,將酒一口氣灌個底朝天。

“飛燕大俠,原來你沒留鬍鬚呢……”那極短一瞬,安純君覷到他一小處下巴,膚色光滑偏白,她不禁怔了怔。

就在這時,黑衣人突然丟下已經喝完的空碗,一把抱起她向上飛馳起來。

安純君被帶着飛竄,嘴裏卻嚷嚷:“不能丟啊!那是你用過的碗,飛燕大俠喝過酒的碗,不能亂丟啦——”簡直痛心疾首到不行!還好有瞄到那隻小碗沒破,唉,只好等她得空再去拾回來供着。

她沒辦法分神想其它事了,因為飛馳之速越來越快。

待在“五梁道”的這些年,她雖在鄺紅萼的安排下,陸續跟過三位武師父習拳腳功夫、練呼息吐納之術,即便現下有飛燕大俠的托持,她仍舊需全神貫注才勉強跟得上對方。

飛飛飛——奔奔奔——

他們不沿山徑蜿蜒,而是成直線竄馳,高高低低騰躍在綠林與石林之上,愈深入山中,風聲愈響,在她耳畔呼呼低咆。

又過半刻,他慢下腳步,帶她閃到一塊巨岩后藏身。

不等大俠示意,安純君努力調息,纖細身子已伏在岩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半顆腦袋瓜。

她張大靈眸,左右溜溜轉,眨眨再眨眨,然後看向身邊那張蒙面,以眼傳意。

大俠,我記得……去年不是這裏耶……

大俠闃黑的瞳仁一瀲。它在這裏。

安純君尚不及再“說”,一聲獸吼引走她的心神。

她揚睫瞧去,發現不遠處的林子裏竄出一頭黃毛褐紋的老虎。

這頭虎體型偏修長,不算巨大,毛澤豐厚光潤,但褐紋較淡,該是一頭雌虎,相當漂亮的母老虎。

她心臟咚咚跳,眼睛眨也不敢眨,因為她心心念念的那頭大虎終於跟着出現。

它也從林子裏竄出,追着雌虎出來。

白底黑紋的毛皮在天光下流動銀華,它一動,魁梧有力的虎軀展現出力量,美得不可思議,它是全天底下最俊的雄獸!

鄺蓮森發覺自個兒上臂被緊緊抓住,他瞥向她,她又用那對大眼睛對他亂閃,眸光很激切,紅暈滿布的臉容很激動。

安小虎!安小虎!飛燕大俠,瞧見沒?我家安小虎長大成人了!

鄺蓮森掩在黑巾下的眼角和額角又剋制不住亂抽了。

兩年前,為了這頭“安小虎”,總乖乖受擺佈、被耍着玩的她竟敢跟他賭氣!

一開始時,她將虎子養在身邊,他並未加以阻攔,心想她甫失去至親,有隻小寵物陪伴那也頗好。

可是等到小虎長至兩歲左右,體型已大得驚人,虎牙長而尖銳,爪子利如剛刀,他要她野放,她不肯,哭得淚眼汪汪,還當著他的面撲去死命摟住虎頸,當時見那亮晃晃的虎牙離她嫩頸僅有寸許之距,嚇得他險些氣絕。

這一次交鋒,算他敗陣。

然後再兩年,“安小虎”顯然該改名叫“安巨獸”,它到了發情的時候。

自然的獸慾無法消泄,大虎整個脾氣火爆,躁亂得無法安撫,不能再留。

於他,有三條路可選——

其一,閹了它。

其二,殺了它。

其三,放虎歸山。

他比較喜歡走第二條路,也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但幾次起殺意,腦中閃過安純君涕淚滂沱的可憐樣,下手便遲疑了。

他試圖跟她講理,她無法接受她的“安小虎”變“閹虎”,便為此事,她賭氣不跟他說話,躲他躲了好些天,逼他不得不請出“飛燕大俠”接手。

那晚,他黑衣蒙面出現在她面前,照樣沉默不語,她追着他來到養虎的場子。

她一下便猜出大俠前來的目的,邊哭邊說——

“飛燕大俠,我也曉得不能再留它,留它下來,對誰都不好……嗚嗚……我只是……只是捨不得嘛……”

她哭到打嗝,小臉揪成一團,彷彿痛得不得了。

然,長痛不如短痛,她哽咽着,頭終是豪氣一甩,帶着大虎跟上他的腳步,往深山裏去。

後來,她努力不哭了,淚水含在眼裏,眼紅紅地問——

“飛燕大俠,每年這個時候,您帶我進山裡看它,好不好?”

他沒答話,又或者他的眼神已回答了什麼,她破涕而笑。

“那咱們就這麼約定!我等您,明年您一定要來找我。”

於是乎,事情便如此定下。

她兩年前將虎野放,去年他再次以“飛燕大俠”的模樣出現,領她入山探望她的愛虎,而今年是第二回了。

這一次交鋒,他似乎未勝,究竟算不算敗,他也弄不清。

此時,她衝著他咧嘴笑,極歡快似的,他因她發亮的小臉也跟着心情大好。

但情緒轉變竟如他輕身功夫般高縱低伏,一望進她閃亮的眸底,一股說不出的混亂滋味陡然漫開,他像從高峰墜進低谷,有什麼堵在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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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唬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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