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哈哈哈,那好那好!酒要喝,小少爺的周歲禮也得送,雖慢上好些時候,但少夫人您可千萬別推拒,咱回頭會讓人採辦一份禮,給貴府送去。”
禾良和兩位從江南來訪的大商家說著話,游岩秀一直聽着,但那些聲音是左耳進、右耳出,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他們究竟聊些什麼,游大爺已無心神多想,因為啊因為,有股熟悉到引人垂淚、誘人犯罪、惹人心悸的香甜滋味,幽幽漫漫飄在鼻尖、盪在四周。
甜味從哪兒來的呢?
到底從哪裏散發出來的啊?!
他盯住兒子,盯兒子的胖胖小手,再盯兒子的胖胖粉頰,盯盯盯,用力盯、盯得無比仔細,終於,發現胖娃兒的小嘴角沾有幾顆白白粉狀物,他俊目厲瞠,腦門發麻,是……是糖霜粉!
“糕糕……咂、咂咂……叭比皮嚕咕嚕咕嚕阿答滴呼哩咿呀糕糕咂咂馬皮哩嘰喳噗呵……”娃兒“說”了長長一大串。
“什、么?!”還真聽懂了,一時無法自制,游大爺猛地低吼,兩眼直直射向老掌柜……緊摟在懷裏的那隻竹籃!
在場的人全被他這一吼嚇了一大跳,老掌柜甚至還往後退了兩步。
“……秀、秀爺,您這是……哪兒不暢快了?”老掌柜硬是磨出聲音,枯瘦十指下意識把竹籃子抓得更緊,明知不會有誰來搶他的白糖糕,還是荒謬地感到身陷險境。
大爺我全身都不暢快!
把我的白糖糕還來!
“沒事。”游大爺暗暗磨牙。“我喉嚨癢,喊一喊舒服。”
“我來。”此時,禾良上前沉靜地接過孩子,與丈夫近距離四目相交。
游大爺目中流露哀怨之情,楚楚可憐、可憐楚楚,像是她有多對不起他,把他欺負得多凄慘似的。
抱着孩子,她對他眨眨眼,柔聲道:“秀爺今早匆匆出門,連早膳也隨便用過而已。我燉了一盅補藥帶過來了,就放在後頭瓜棚小院那兒,秀爺若怕漢藥味薪重苦澀,我還備了一盤子白糖糕,您喝過葯,把糕吃了,嘴裏就不苦了。”
游岩秀死瞪着她。
瓜棚小院是他的私人地盤,在尚未成親之前,他還滿常在小院那兒睡下,直接在行里過夜。而“太川行”這兒的掌柜、帳房、夥計等等,沒他允可,誰也不敢輕易踏進他的那處小院。
他動也不動,仍死死、死死瞪住她。
“秀爺……您、您您……”老掌柜頭暈目眩,被嚇得心、肝、脾、肺、腎都快嘔出來。“您怎麼哭了?!”這是怎麼啦?
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掌柜都嚇成這樣,更別提那兩個沒膽丫環,竟也跟着哭了,至於兩位大商家則一頭霧水。
這是感動的眼淚!
我太感動了,不成啊?
“我哪裏哭?!”游大爺兇狠道,一把抹掉淚珠。“就說不要進那批高麗花粉,我今早去倉庫驗貨,一驗,那些花粉就全沾上,弄得我眼發癢!”
“……那批花粉明明是秀爺堅持要進的。”老掌柜嘟嘟囔囔,莫名其妙。
這一方,禾良抓下孩子塞進嘴裏舔的小肥手,抿唇笑,輕嗓柔軟。
“秀爺,那我帶曜兒走了,您別忘了那盅補藥。”還有那盤白糖糕啊!
“你們去哪裏?”游岩秀內心好不容易寧定下來,儘管雙眼仍略帶濕氣,表情已一轉沉峻,又着着實實變回那個在外走踏的游大爺。
“帶孩子回一趟‘春粟米鋪’。”禾良溫順答,略頓,接着又說:“爹說他那裏有一批極好的紫仁花生和麥芽,他今日要做拿手的一品花生甜湯,也要炒香花生做花生麥芽糖,吩咐我帶着曜兒回去吃糖、喝甜湯。”
什、么?!
為、什、么?
為什麼那小子總是比他這個老子幸運,什麼甜頭都不會錯過?
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啊?
悶……好悶……極度悶!
游大爺好不容易高高升揚的心情,再次從雲端跌落……
【第三章】
“春栗米鋪”與“太川行”相隔着幾條街,步行約莫兩刻鐘。
米鋪與糧行之間其實有條捷徑,僅須穿過複雜的巷弄衚衕,便可節省一半時間,只不過衚衕里亂得很,沒走過的人肯定會迷路。
至於禾良,她是從小在衚衕里玩大的,閉着眼也能摸出去。
今日她帶着孩子和兩丫環穿過衚衕時,遇到幾位聚在一塊閑聊的老大娘。
幾位老大娘都是“春粟米鋪”的老主顧了,可說是看着禾良長大的,見到禾良,老大娘們拉着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連曜兒也被抱來摟去。
孩子生得方頭大耳、桃花眉眼,見人就笑,年紀小小卻頗會裝無辜、討憐愛,沒兩下便把眾人全收服了。
禾良在旁其實瞧得有些“心驚膽顫”,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卻總覺得游家這位出自她肚皮的小小爺兒桃花帶得太重,往後若在游家大爺的“薰陶”下,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話……唉,屆時也不知是好?是壞?
與老大娘們別過,回到顧家的“春粟米鋪”時,鋪頭裏只有夥計成哥兒守着。
禾良很有成人之美地把銀屏丫頭留在店裏,帶着金綉和孩子往後頭去。
“爹、柳姨。”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天井,走過略窄的廊道,禾良來到後院。
後院灶房,顧大爹兩袖高卷,正握着鍋鏟在炒香花生,而前些時侯才嫁進顧家當續弦的柳大娘則在一旁攪動和過白糖的金黃麥芽。
“禾良,回來啦!”顧大爹和柳大娘同時抬頭,見到禾良回娘家探望固然歡喜,但見到寶貝外孫兒那才叫真真歡喜啊!
娃兒也很懂得“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的生存之道,見灶房裏有兩顆“軟柿子”可以咬,他一把擺脫娘親軟軟柔荑的牽握。
“禾良,有人等着你們……啊!別跑別跑!”站在灶前的顧大爹驀地急嚷,因娃兒小肥腿動得好賣力,小身子沖得好快,往灶房這兒沖。
“曜兒,慢些啊!”禾良跟着緊聲嚷嚷,隨即追去。
孩子沖得太快,而灶房的門有一道厚厚木檻,她怕他跌傷。
離門較近的柳大娘也驚呼一聲,忙拋下攪拌用的棒子,起身要去扶娃兒。
但,有人更快!
娃兒果真被門檻一絆,小身子往前趴。
有人從門后閃出,在娃兒的胖臉着地之前,及時撈住他。
不僅如此,那人另一隻長袖一展一勾,把幾是同時衝過來、不及煞住腳步的禾良也一併護進懷裏。
禾良迅速揚睫,驚訝地微瞠雙眸。“……穆大哥?”
一身白衫的穆容華清雅笑着,大手輕托她的肘部扶她站好。“禾良妹子,唉,不就是我嗎?”
不等禾良問,顧大爹拍拍胸口替自個兒壓驚,吁出口氣道:“這批上等的紫仁花生和麥芽是‘廣豐號’的貨,大少爺特地拿過來的。他知道你要帶孩子回‘春粟米鋪’也就不走了,說要和你見見、聊聊,也想看看咱兒的寶貝小曜兒啊!”
“春粟米鋪”與永寧的另一家糧油雜貨行“廣豐號”一向親好。
禾良的娘親曾為“廣豐號”穆夫人的陪嫁丫環,後來嫁給了顧大爹,而穆夫人極念舊情,儘管禾良的娘親已病逝好些年,穆家仍對“春粟米鋪”關照多多。
一年多前,游岩秀挾着不能告人的“私怨”卯上“廣豐號”,使了不能告人的九流手段,整得“廣豐號”差點根基大毀。雖說游大爺最後“放下屠刀”兼“浪子回頭”了,甚至還出手相援,助“廣豐號”挽回商譽,禾良心裏對穆家總覺得過意不去,更何況啊,穆容華還挨過游大爺的拳頭。
這一方,穆容華掂了掂臂彎里、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拿他直瞧的“小人”,笑道:“禾良妹子,你這小傢伙挺沉的呀!”略頓。“上回受游老太爺之邀,登門喝這娃兒的周歲酒,那天太多人搶着抱他,怎麼也輪不到我。”
他把話說輕巧了,根本是游大爺大喇喇擋在中間,不讓他動孩子一根寒毛。
禾良微微一笑,才欲啟唇,娃兒像是審視夠了、有結論了、可以進攻了,於是,圓嘴一嘟“噗噗噗——”地一大陣,立時賞了穆容華滿臉唾沫星子!
“呵呵呵……”
“曜兒啊!”
“唔……”
孩子大樂。
禾良瞪大眸子。
穆容華明顯一怔。
但,就在下一瞬,近乎肅殺的古怪感風起雲湧,團團圍將過來,那壓迫感來得既快又突然,教人防不勝防,而明明滿間灶房都是干炒花生和麥芽糖的香氣,為什麼現下聞起來竟……竟有濃濃煙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