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聶說得對!”其他地主老爺也跳出來聲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誰教你沒事興風生浪,連對方底細也沒摸清楚,前年交了貨,貨款拖到年尾才結清,去年更誇張,交了貨,到現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趙爺,您還收到一半呢,我是連個子兒也沒瞧見!”
“我也是!”
“誰不是啊?”
“魯大廣,你給大伙兒說清楚,當初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麼好處,才設了這個爛局要眾人往裏邊跳?”
魯大廣額面滲汗,黝臉脹成豬肝色,他猛揮雙袖。“天地良心啊!說到底,咱也是受害者,那商家倒了,主事的逃之夭夭,咱想找對方替大伙兒討公道,偏就沒法子呀!”
現場群情激憤得很,游岩秀卻完全地置身事外。
跟在斜後方的貼身護衛小范有些緊張地挪動腳步靠近,嚴陣以待,他游大爺仍然未置一詞,絲毫沒打算插手。
突然間,像似沒了興緻,他雙袖懶懶地拂過衫袍,轉身,舉步就走。
“秀爺!”、“秀爺,您、您上哪兒啊?”、“您怎麼走了?今年的麥子您覺如何?‘太川行’能收不能收啊?”
走不出五步,游岩秀身後的吵鬧立止。
地主老爺們連忙喊住他,又團團圍將過來。
聶員外急聲道:“秀爺,您都專程來這一趟,表示‘丈棱坡’的麥子在您眼界裏多少還構得上邊,您明明挺在意的,不是?既是如此,就好心些吧,該說什麼是什麼,別故意刁着咱們幾個!”
話一出,四周陷入沈靜。
聶員外似也察覺自個兒說話急了、失了分寸,胸口突突亂跳,老臉隨即脹紅。
“秀爺,我那個……不是……”
“那個什麼?不是什麼?”游岩秀慢吞吞轉過身,薄而水亮的唇徐緩一勾,該是顛倒眾生的淡淡笑顏,卻讓在場的眾人驚得倒抽一口寒氣。
不好!
他不笑時,正經八百的模樣冷峻得教人雙膝打顫。
他一笑,真真不得了,那股寒氣能鑽心入肺,讓人從頭到腳、里裡外外都得抖上三大回。
環視眾人,最後他目光落在聶員外的老臉上,繼而道:“聶老怕是有些誤會,我是帶着妻小出遊,到咱們游家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住上幾天,才順道撥空逛一趟‘丈棱坡’,可不是專程來訪。今年貴地的麥子確實不壞,但好東西並非只有‘丈棱坡’才有,鳳儀縣的‘十方屯’、華冠縣的‘旱麻溝’所產的麥子亦屬佳物,聶老要我好心些,倒真為難我了,這行里啊,誰人不知我游岩秀心眼最不好、最容易記仇?”
略頓,他俊顎一揚,笑彎麗目。
“我原想好好斟酌,跟來陽貨棧的大小管事們商討幾番后,再作定奪,倘若聶老等不及了,非得此時此刻給您一個答覆,那我無妨的,我的答覆是——”
“秀爺、秀爺,您慢慢斟酌!您別急、別介意!”
游岩秀語調持平。“這‘丈棱坡’的貨,‘太川行’不——”
噗!啪!
地主老爺們急得臉色發青、發白亦發紅,倘若膽子夠大,真要撲上去把游大爺那張嘴給捂實了。
游岩秀心一狠,真要舍了“丈棱坡”這批麥子,但狠話才撂一半,一隻蜷成像球狀的“穿山甲”突然從密密麻麻的麥稈中滾將出來,直接撞上他的後腳跟。
小動物有着一身藍皮,肥得很!
游岩秀垂首瞧清,細長柳眉高擰,瞪着那隻小動物慢慢伸展開來。方頭大耳,有手有足,這隻“小穿山甲”一屁股坐在鋪着麥稈和草屑的旱地上,大臉往上一抬,胖頰跟着晃動,似乎是因為居高臨下俯視他的那道高大身影正背着光,讓他一時看不清,“小穿山甲”只好揉揉眼再揉揉眼,終於看出那人模樣,他嘴一咧,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他開心尖叫,但那男人沒抱他,漂亮的杏仁核眼還凶凶地瞪人。
無妨,“小穿山甲”倒像見過世面了,又或者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絲毫沒把對方的惡臉放在眼裏,他舉高擠在小藍襖里的肥短小臂,“咿咿呀呀”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十根嫩指撥琴般胡抓。
那男人還是不抱他。
沒關係,“小穿山甲”化被動為主動,小屁一翹,向前蹭了兩下,兩手先拽住男人袍擺,然後抱着衫袍里的小腿肚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一面發出“嘿咻”、“咿喔”的喘氣聲,像多賣力似的。
那男人依舊沒抱他,但瞪人的眼睛裏閃着光。
“小穿山甲”根本站不穩,男人的長腿竟還慢騰騰往後一撤,導致那肥敦敦的小身子頓失依靠,晃了兩下,“咚”一聲又跌坐在柔軟土地上。
但,“小穿山甲”不屈又不撓,蹭過來又想抱那人腿肚。
豈料,那男子衫袍底下的一條長腿突然踢出!
那一腳,是很輕、很輕的一踢,只是把黏過來的小身子輕輕頂開,頂得小東西像不倒翁般在地上滾了半圈。
“秀爺,夠了!這娃兒只是要您抱,何必這麼欺負人?”聶員外看不過去,反正“丈棱坡”與“太川行”之間的事九成九破局了,旁人不敢言,他來開罵!
游岩秀淡淡揚睫,瞅了聶員外一眼,似笑非笑。
“聶老是在替小犬出頭嗎?”
“不敢!只是想告訴秀爺,當爹的會老,當兒子的會長大,您……您自個兒多琢磨,別老來才悔不當初!”聶員外此話一出,其他地主老爺更是噤若寒蟬、面如死灰,想補救都沒轍。
豈知……
“咿呀……呵呵呵……”胖娃娃被親爹頂開,沒哭,反倒笑得垂涎,小屁蹭着、蹭着又似塊牛皮糖黏將過來。
游岩秀長腳一抬,再次頂了娃兒一下。
然後,再一下。還來一下。追加一下。繼續追加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那肉肉小身子像顆大球果亂滾,但滾來滾去皆不離他腳邊。
娃兒發出尖銳叫聲,格格亂笑。
有幾次,他胖胖小手攀住了那隻大靴子,可是大靴子一下子就溜走,於是就攀住、溜走、攀住、溜走、攀住了攀住了、唉唉唉,又溜走了……鬧得小娃尖叫連連,興奮得胖臉像吞了一大把朝天椒般紅通通。
游岩秀邊踢着,徐慢道:“聶老說得極是,所以現下我年輕力壯,不趁此時多多欺負這孩子,將來我老了,可就欺負不動了。”
“呃……這個……”聶員外瞠目結舌。是說,眼下究竟在演哪一出?這到底是“虐娃”呢?抑或“逗娃”?他都給搞混了。
“秀爺……”
此一時分,挾帶麥香的秋風送來女子低柔一喚。
眾位地主老爺循聲看向游岩秀身後,就見那嬌小女子輕輕撥開一排排麥子往這兒走近,女子作少婦裝扮,年歲好輕,豐腴的鵝蛋臉白裏透紅,五官秀氣,眉眸間甚是寧穩。
“原來孩子在秀爺這兒,我方才放他在田間玩,沒留神,孩子就溜了。”禾良推高帽檐,揭了揭額角細汗,微喘着,那模樣好似找娃兒找得當真辛苦。
稍早抵達“丈棱坡”時,游岩秀有簡單為她介紹這幾位地主老爺,此時她走近,極自然地朝魯大廣、聶員外,以及其他爺兒們微笑頷首,彷佛全然感受不到現場的古怪氛圍。
游岩秀神情有些怪異,然極快便已沉定。
他終於彎身撈起小娃娃,禾良上前順勢接了過來,溫聲問:“是不是打擾到秀爺和幾位爺的談話了?”
幾雙眼全尷尬地盯着游岩秀瞧,想要他儘快給個明確答覆,又怕逼急了,落得一拍兩散,什麼都沒得商量。話說回來,小娃兒和這位年輕的游家主母出現得很是時候,這一攪弄,緊繃感陡緩。
“沒有。”游大爺嗓音微冷。
“那就好。”禾良笑了笑,捻掉孩子頭上、身上的乾草屑,忽而記起什麼似的,徐聲又道:“對了,今早離開咱們貨棧時,那兒的呂管事托我提醒秀爺,午後得再回貨棧一趟。秀爺要他把‘太川行’在來陽縣的幾位大小管事們全召齊,說是有要事商議,秀爺沒忘吧?”
男人漂亮的杏仁核眼微縮,瞳底掠過深思的薄光。
“沒忘。”
“那就好。”娃兒趴在禾良肩頭啃着,口水全沾上了,她不以為意,僅輕輕撫着孩子的背。
“該走了。”游岩秀道。
“嗯。”
“秀爺,那……那麥子的事……”魯大廣結結巴巴喊住他們夫妻倆。
禾良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她家的爺則側過俊臉,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