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禾良,你……你好香……這味道很不一樣……”有股甜滋滋的氣味不斷鑽進他鼻中,讓他無法集中精神,他鼻子比狗還靈,嗅到那氣味就一整個癱瘓了。
聞言,禾良翹起唇角,她放開捧覆他俊頰的小手,右手鑽進左袖袖底掏啊掏的,終於掏出一隻扁扁、長長的漆木盒子。
盒子呈硃紅色,盒身有美麗的天然木紋,做工相當精細,她扳開盒扣,揭開朱木盒的盒蓋,那盒中之物呈在他面前。
“秀爺,吃糖嗎?”
禾良淡淡笑問,將朱木盒遞至他面前。
游大爺懵了,隱約知道自己完了。
有這盒糖,禾良要想從他口中套話,簡直……
易如反掌!
【第六章】
外人皆不知,游大爺生肖其實是屬螞蟻。
他嗜甜食,尤其是妻子親手做的小食,每一種他都愛,每一種都能讓他感動到痛哭流涕,然,在痛哭流涕之前,他必須先躲起來,不能教誰瞧見,那是他游大爺內心深處最最機密的秘密。
眼前這一盒糖,力量十足強大。
瞪着。他着魔般瞪着。
他口中大量泌出唾液,心臟怦怦跳。
扁長形的朱盒之中,每顆約莫指甲大小的糖都長得圓滾滾、亮晃晃,金黃外衣,糖心澄透,可以清楚瞧見裹在裏邊的蜂蜜流動着,如流金,流金里還含着小小的菊花瓣。
一揭開盒蓋,整盒糖發亮泛香,比金子更像金子。
游岩秀恍惚間聽到禾良說——
“秀爺,這盒子是我在街攤上找到的,雖有些舊,但質地很好,仔細清理過便能原色重現。盒子扁扁長長,尺寸正好,我在裏邊放些糖球,秀爺往後在外行走奔波,覺得餓了、饞了,就能先吃幾顆糖補足一下力氣。”
戴着開心銅錢串的右腕一探,她兩指捻起一顆黃金糖。
游大爺目不轉睛,緊盯着她指間的糖球,糖球右移,他眼珠跟着右移,糖球向左挪,他眼珠子又追過去。
“秀爺,這叫‘蜜里菊花糖’我今早第一次試做,你幫我嘗嘗好嗎?”
游岩秀連應個聲都省了,直接張大嘴,含/住禾良捻糖的指,舌尖一勾,捲走那顆黃金糖,也順道把妻子的指舔乾淨。
絕妙滋味在唇齒間爆開,糖球外薄脆、內稠滑,有清美的菊香、有濃美的蜜味。
“唔……”好……好感動啊!怎會這麼感動?完了完了,他眼眶又熱了……
“好吃嗎?”
“唔……”吸吸鼻子。
“秀爺還想再吃嗎?”捻起第二顆。
游大爺點點頭,嘴張得開開的,露出白牙和粉舌,等着妻子餵食。
禾良卻問:“那秀爺要不要說說‘捻花堂’的事?”
游岩秀嘴巴一閉,倏地眯起美目,看看妻子溫馴純良的臉容,又看看她手裏的糖球,最後目光移向那整盒發亮的糖。
他可以搶。
也深信自己絕對搶得到。
但如此一搶,無異是殺雞取卵,若把禾良惹惱,往後說不準就不弄小食給他嘗了,得不償失啊!
吞吞過分泛濫的口水,他表情很無辜。
“永寧城的‘捻花堂’是江北總鋪,而位在江南的總鋪才是主店,是‘捻花堂’發跡之地。‘太川行’跟對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處得好好的,昨日搶花旗的事,我也正在弄明白中,沒想瞞你啊!”
當作獎賞一般,禾良餵了他一顆糖。
瞧他瞪大眼睛嘗着,羽睫顫顫,眼角甚至微微濕潤,她心一軟,不由得又喂他第二顆、第三顆。
她喂着,也不忘追問:“他們會是為了搶那面花旗,才犯規動刀嗎?”
游岩秀抿着嘴裏的蜂蜜,有糖吃,而且還是禾良給的糖,他大爺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現下朝他丟刀,他都不生氣。
“我倒覺得他們動刀糾纏,不僅為那面花旗,還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絕對要慘跌。讓他攀上最高處,又狠狠往下摔,盡泄“太川行”底氣。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雖仍一頭霧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憂心,但顯然不怎麼成功,眉間淡淡攏着翻騰的意緒。
游大爺兩手扶着妻子的腰,將她拉得更近,俊臉都快貼上她的胸脯,他揚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渦輕閃。
“禾良,我喜歡你替我擔心,你擔心我,就會一直想着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氣味,眨眨眼,臉紅紅。“但一點點擔心就好,一點點就好啊,你如果太擔心,我、我會捨不得啊……”
“秀爺……”
“禾良禾良,我有沒有很乖?你問我事,我都老老實實回答。”
禾良被他明顯討賞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間的憂慮淡去不少,她將朱木盒蓋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黃金般的菊花蜜糖送進他懷裏。
她還沒出聲,腰已被緊緊摟住,丈夫又孩子氣地拿臉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們和好了對不對?”
她輕笑了聲,揉着他的發。“秀爺昨兒個說,搶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卻跑去躲起來喝酒。”
“啊!我以後不會了!”他急急仰首。“那個……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癮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飲,我說不要不要,他說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們游家的珍二爺塊頭那麼大個,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一直要我認輸,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認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挾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裏頭的那位大哥,你說話得憑良心啊!”被批評塊頭太大的珍二爺無法接受被抹黑、造謠,驀地在屋外揚聲喊冤。
一聽到聲響,儘管是在小廳外,內房裏緊貼在一塊兒的兩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開丈夫,游岩秀倒是極快便寧定下來,緩緩放開妻子。
竄改事情真相被逮個正着,游大爺可說是無絲毫羞愧之心。要他說話憑良心,那還得確認那顆“良心”沒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內房、穿過小廳,坦坦然看着盤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爺。
“我哪裏說錯了嗎?”徐聲詢問,他瞳心湛湛,然後細眯微彎,再然後,薄唇也彎了,笑得可親也……也可怖。
此時,禾良也跟在游大爺身後走出。
站在丈夫後頭,她臉微紅地朝游石珍頷了頷首。
“嫂子……老大他、他剛才說的……”
“嗯?”游岩秀哼聲輕和,彷彿帶着鼓勵。“說啊,怎樣?”
有一瞬間,游石珍似乎瞧見游大爺的嘴角笑咧到耳後,模樣奸險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沒怎樣,老大說的都對……嫂子,是我錯,原諒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淵霞院”聽壁腳,這種事都幹得出來,說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嗎?你……唉,簡直愧對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爺大義凜然。
“對,是,我讓人心痛、愧對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驀地一喊,從“大魔”兄長的咒語中抓穩心智。
被這麼一攪,他差點忘記溜來“淵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頤園’。”黝黑面龐一整。
聞言,游岩秀五官也隨之沉定,眉峰略綳。“老太爺聽到什麼事了?”
氛圍轉凝,禾良心頭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兩步,走到丈夫身側。
游石珍見兄長沒有要迴避嫂子的意思,看來當講、不當講的事情全挑明,百無禁忌了。他濃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爺聽到什麼事,是‘捻花堂”的老闆親自到訪。這位老闆乘轎而來,單槍匹馬,連個伺候的小廝或小婢也沒帶。還有……對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進‘上頤園’。”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隨即已寧定而下。
奇了,他沒去興師問罪,對方倒先找上門來。
這盤棋下至現在,他屢屢受制,全然處在被動之位,說實話,很久沒被人這樣玩過,突然來這麼一記,還真弄得他如墜五里迷霧,尋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動不了,那就以靜制動,守株特兔。
他不動,敵已動,終於等到對方出招、上門現底細了嗎?
那麼……自然是要好好會會!
在步出“淵霞院”的迴廊上,游岩秀遇上趕來通報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內大管事德叔遣來的,說是有人打江南來,持拜帖拜見,那帖子不是給“太川行”的現任主事,而是越了級,直接求見在“上頤園”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爺。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進“上頤園”,老太爺二話不說便讓德叔將來客迎進園子裏,像是來了熟識的友人,多年不見,自是急着敘舊說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