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擱在灶房炭爐上保溫,給你端來了。”窗前的秀氣影子露出溫潤潤的笑,指指桌上一碗烏墨墨的茶,她話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兒不去、偏生窩在男人寢房裏,是件再自然不過之事。
“我說過別等門。”他眉峰似有若無地蹙了蹙。
“沒等門啊,只是……我又不困。”陸丹華模樣有些無辜。
巴羅沒再多說,總歸多說無益。
事實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發生,好像從她首次隨頭兒和他上過鹿草島后,她對他就無端端地親近起來。
然後某日午後,他和難得悠閑的兄弟們在宅外連綿的草坡上縱馬快蹄,見她一臉欽羨,又見到幾名年輕漢子躍躍欲試想邀她上馬共游,他反應有些出乎自己預料,直到都把坐騎策奔了一大段,稍稍遠離環伺的眾人,才意識到他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口——呃……不是,他沒問,他是直接策馬踱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望住她,跟着,對她伸出手。
那是一個邀請之舉,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馬,挾着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們甩得遠遠。
那次跑馬,她似乎玩得很樂,笑得面頰生暈。
在旁人面前,她是溫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來到他身邊,和他的沉悶性子一相較,她顯得活潑多了。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總是她說著、問着,他靜靜聽、靜靜回答她的問話。
然後又隔了幾天的某日夜裏,她捧着厚厚冊子來敲他的門,瞥見那本疑似帳冊的東西,他厲目瞬間瞠大,她卻笑彎了腰,只說她這位“主內的”得跟他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帳務,因為在她未接手前,東大宅和碼頭總倉兩邊的帳全作在一起,瞧起來好教人眼花撩亂,而她出自奇人異士群聚的連環十二島門下,絕不能容忍此等混亂之狀再繼續。
她一個大姑娘家在男人寢房裏賴至夜半還不走,毫不避諱。
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氣隱隱四伏。
她燃起幾盞油燈,讓照明充足,幾是強押着他端坐在那堆帳務面前。
好慘。對帳對得他頭昏眼花,他還寧可在碼頭區、頂着南洋烈日連續工作十二個時辰,怎麼都好過瞧着厚冊上那些不入眼的數與字。
八成見他快撐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終於好心喊停。她沒離去,卻在收拾冊子和筆墨后,在深夜煮起茶湯。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無異議,怎麼都比對帳強。
他沉默地看着她在自個兒的地盤“撒野”,沉默地看着她搬來那些煮茶用具,最後,沉默地喝着她細心煮出的香茗。
她說,飲茶這事兒,一人獨品叫“神”,兩人共飲曰“趣”。
於是,在這種他還體會不太出來精髓的“趣”里,他靜默啜飲着,心平靜,神安寧,聽她說起在遼東小漁村和連環十二島的生活瑣事,聽啊聽,聽到興味之處,他嘴角會不自覺地勾起。
不單單隻說著自己,她還問起他西漠故鄉的種種,他說了些,她又問,他再答,她還要問,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問、又或者另啟新話題為止。
那晚,他頭一回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閑聊。
一切就如此開始。
自那次以後,他的寢房從“偶有”姑娘出沒,漸漸變成“時有”姑娘來來去去,而他也從開始的困惑、訝然、摸不着頭緒,到如今的隨意。
隨意、隨意,盡隨姑娘之意,這夜訪之舉已變得再隨意不過。
這一方,見男人抿起唇,陸丹華微微一笑,淡語:“你要是困了,那就睡吧。”
她剛過去要把醒酒茶端走,巴羅卻兩個跨步走近,取起黑呼呼的茶,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渾不感到燙舌似的。
“喝慢點啊……”丹華嘆氣,然話音未止,醒酒茶早見底了。
“頭兒不在島上,我晚些還得趕回碼頭總倉,和其它人輪番守夜,並不困。”放下碗,他大掌粗獷地抹了下嘴,把唇邊的烏汁抹去。
聞言,丹華點點頭,秀面淡浮憂色。“主爺返回中原好幾個月,部分弟兄也跟着他回去。我這些天聽說了,碼頭一帶發生好幾起鬥毆,全是顧主太過苛刻,底下碼頭工人受不住,群起反抗,可顧主又找來好些打手,有誰鬧事就開打,結果鬧到現在事情也沒能圓滿解決……”
“咱們底下的僱工很受照顧,頭兒對他們很慷慨,不會有事。”他並不擔心自家碼頭工人,而是得嚴防有心者利用此混亂時候,潛進總倉中動什麼手腳。但這些“外頭”的事,她不必要知道。
“嗯。”陸丹華再次頷首。“那……你要小心。”
“嗯。”沈嗓一應。
房中靜默了。
她不語,男人更加無話,只會直勾勾凝注。
然而丹華像是有話欲問,卻躊躇着,也不知顧慮什麼。
她低斂的墨睫輕顫,抿抿朱瓣,好不容易終於問出口。“巴羅,主爺回中原去,你一直留在南洋管外頭的事,沒能跟着大船回去一趟……你有想過要回故土看看嗎?”
巴羅眉峰淡攏了攏,道:“能回去時,自然就回去。”他孑然一身,跟着頭兒和一干兄弟們,哪裏都能過活,沒其它多餘的想法。
也不曉得被男人話中的什麼所觸動,陸丹華方寸微絞,盈盈眸光顯得幽柔。
此時大島上的夜風迴旋般徐卷,卷進窗內,養在油中的火蕊被拉得曲長,一男一女的影兒也被卷得細細長長。
她語若嘆息道:“巴羅,你對自個兒就是這般無關緊要、凡事隨意,才會到現下身邊都沒個知心愛侶。主爺此趟回中原,瞧那些留下來負責照看的漢子們,大抵都在這兒找到相好的另一半,成親生子,不少還搬出東大宅另闢愛巢了。就連督倫,他小你三歲有吧?如今也有個心上人惹得他飲酒澆愁、夜夜買醉。巴羅……”她再喚,螓首偏了偏,眨眸,如在衡量眼前這個黝黑英俊的男人,對往後究竟有何想法。
“你不想在南洋這兒落地生根,也找個喜愛的姑娘在一塊兒嗎?”
好看偏冷的眉間淡攏,他沉吟了下,答道:“沒想過。”
“可你總得有個打算啊!你……你難道從未有過心儀的對象?”問這話時,丹華感覺舌尖微顫,竟沒能問得平暢。
該是替他緊張了,想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儘管皮相俊好,冷峻性子卻總得不到姑娘家青睞,正因知他甚深,曉得他內心絕非僅是旁人瞧見的那樣,他是很好很好的漢子,就待識貨的有緣人來結良緣啊!
“為什麼問這個?”男人的口氣不太愉悅。
“不為什麼。關懷你不成嗎?”
他深目直視着她,火點在目底跳動,幻明幻滅,竟有些蠻氣。
陸丹華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彎着唇,如與摯友閑談般吐氣如蘭又問:“你遲遲不肯答話,只惱恨看着我,隱約像是惱羞成怒的樣兒,那答案就是有了。巴羅,原來你有心儀的姑娘。”
“那是過去的事了。”他粗聲道,撇開臉,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她在哪裏?也在咱們這座大島上嗎?”很好奇,胸口被緊緊抓痛的好奇,好奇到不懂得收止,仍要追究出個所以然來。
“……她在西漠。”
“啊?西……西漠?”好遠。
“她成親了,已是兩個孩兒的娘。”
“嗄?!”杏眸瞠圓,她一時間怔在原處。
瞅着他陰鬱隱晦的側臉,她嚅着唇欲要說些安慰的話,但那些言不及義的字在舌尖滾來滾去,怎麼都說不出。
他們的身世遭遇如此雷同,該要同病相憐、相互關照,她希望他能放開懷抱,她和他都該過得暢懷。
“巴羅,你、你……我想……那姑娘她……”老天!她到底欲說什麼?
“你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枝花,是嗎?”
未出口的話被他硬邦邦的語調搶白,說了個盡,半點渣也沒留給她。
“本來……本來就這個道理。”眸中一向寧靜的秀色被急切神態掩去,她咬咬唇,衝動便道:“依你的脾性,儘管喜愛人家姑娘,肯定也是把愛意壓在心底,遲遲不表白的。你不說,人家怎會知曉?姑娘不知你情意,又如何回應你?這時若再出現對手,你、你一定爭也不爭,只會眼睜睜看着姑娘落進別人懷裏,然後躲起來自個兒獨嘗落寞滋味,我說的沒錯——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