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然後,大致是意會出她的疑慮,那張薄而有型的嘴終於掀啟,他慢吞吞道:“頭兒或者是說玩笑話,但我不是。”

陸丹華輕抽一口氣,儘管他面容淡然,語調尋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隨意應付着,她卻深刻感受了,他說的全是真話。

她若不留,他兩根指現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衝口而出,一道出,卻又小小懊悔了,怕自個兒口無遮攔傷着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隱忍不住,她噗笑出來。

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從未這麼笑過,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爾後,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陸丹華曉得他在瞧什麼。

按理,她該乘機將手抵在他面前,讓他仔細看看自個兒下了怎樣的毒手,要他內疚自責,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認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膚竟麻麻痒痒,有些燙.

“我……嗯……其實不疼了,只是還有些瘀青……”呃,等等!她這個苦主怎麼反倒安慰起沒血沒淚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雙腕,她偏着頭,越想越奇。

她腕間曾遭他抓扣,至今瘀痕仍清楚可見。

巴羅這會兒算是徹底體會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樣,尤其像她這種纖瘦得幾要被風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樣,根本禁不起他粗魯對待。

但做都做了,還能怎麼彌補?

“你若願意,可以把我也抓到瘀青。”很坦然地伸出單腕。

陸丹華瞠眸圓瞪着那隻送到面前的勁臂。

他五指修長,微突的指節讓大掌感覺相當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膚色一襯,醒目亦乾淨……

等等!他把手遞過來幹麼?啊!是了,他要她拿那隻手腕泄忿!

“我還沒來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個兒的手就先廢啦!”儘管這麼說,她腦中卻很不馴地浮現自己兩手圈住他勁腕狠抓的模樣——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氣喘吁吁,而他則不動如山、一副無關痛癢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嫩臉就紅了。

南洋的夏日確實毒辣了些,巴羅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紅的面頰,寬背默默一側,又為她擋掉烈陽。

至於那隻不受“青睞”的手腕,他當然也就默默收回。

兩人佇足在綠草濃布的丘陵線上,她在他高大的陰影里,海風將他的氣味吹向她,陽光的暖味、海的鹹味,還有某種近似神檀香的餘韻,然後是男人獨有的清冽氣味,多種味道交混在一塊兒,不難聞,甚至可說是好聞的,漫漫地將她的鼻間整個佔據。

這個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讓人想……深究?

一時間,陸丹華對這突然興起的心思感到訝異。

她疑惑擰眉,低唔了聲,晃晃螓首正欲說話,此一時際,位在遠遠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兒卻傳來鹿只驚慌凄厲的嗥叫聲!

他倆同時循聲抬頭,見幾個分散在鹿群周遭的養鹿人反應快極,全拔腿趕將過去。

有鹿只出事了!

該是幾天前,那場午後大雷雨惹出的禍。

當時落雷打斷草丘上唯一一棵樹,樹榦還因此被燒得焦干,島民們也沒多留心,卻不知樹根旁的草地同時裂開一個縱穴。

縱穴的洞口不大,僅夠一人通行,但下頭似乎極深,兩隻小鹿晃來這兒食草,蹄子踩空便接連掉進去,嗥叫的聲音仍斷斷續續從穴底傳出。

巴羅和陸丹華靠近時,已有一名養鹿人沒繫繩便急急爬進縱穴內。

然而,情勢更糟,那名瘦小漢子不但沒把鹿只救出,自個兒竟也陷在裏邊,更頭疼的是,任憑圍在上方的人怎麼呼喊,底下都沒了回應,就連兩隻小鹿的叫聲也漸漸微弱,幾難聽取。

眾人慌了神,有誰在這時趕緊跑去找長繩,即便如此,只怕找來繩子也為時已晚,不及救命。

“巴羅!”陸丹華朝彎身試圖要爬落縱穴的男人一喚,後者聞聲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幹什麼?”

“把人和鹿只帶上來。”他說得平淡,彷彿只是進屋子把人和畜牲帶領出來似的輕鬆。

“底下可能有陰癘之氣,會把人嗆暈的。”要不,不會短短一刻鐘不到,便什麼聲音全沒了。

“我能閉息。”

陸丹華一暈。

他……他再厲害,也無法閉息到把底下人畜全都救出為止啊!

“巴羅!”見他人已往下跨落,僅剩半顆頭露出,她緊聲再喚,人整個仆跪在穴口。

她迅速從懷裏暗袋取出好小一瓶白瓷瓶,從裏邊倒出一顆米粒般大小的青丸,軟掌湊到他唇邊。“把它含在舌下,這是我家大姑娘給我的。瓶子裏還有三顆,你帶下去,以防萬一。”

不知青丸的藥性,但光是湊近過來,他已嗅到藥丸異樣的清香。

再有,是她那隻抵得好近的柔荑,能無聲地誘哄人。

巴羅目光直勾勾,張嘴任她喂入。他用舌壓住一下子便竄漫出來的涼冽感,瞬間覺得呼息一清。

接過小瓶塞進懷裏,他微頷首,極深地望了她一眼。

隨即,他整個人沒入縱穴里,手腳好快,才眨眼就瞧不見影兒。

焦急圍在旁邊的島民們原本七嘴八舌商量着該如何救人,見巴羅往底下爬,所有聲音全止了,大伙兒屏息凝神地聽着下頭動靜。

好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就是靜……

有人受不了了,伏在穴口朝底下喊,這時跑去取繩子的人終於氣喘如牛般扛着一大捆草繩奔回來。

兩名島民趕緊往穴內放繩,邊放邊朝裏邊嚷嚷,希望底下的人能有回應。

陸丹華跪在縱穴旁動也沒動,眸光從方才巴羅下去后,就再沒挪移,直盯住深幽幽的黑穴。

他下去多久了?

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已有半個時辰?

她耳中聽到自個兒胸房裏怦怦跳的心音,好清楚,一下下震着她的耳鼓。

突然間,胸口被某種力道撞痛,痛得她忍不住縮肩抽氣,但痛得好,因她整個神魂緊繃到忘記呼息,當那條放落的草繩被底下人用力拉動時,圍觀等待的眾人發出驚喜叫聲,而她終於呼出那一口綳在胸間、喉間的鬱氣。

有了回應,大伙兒精神一振,那扯動的力道似乎要他們回拉。於是乎,三名漢子抓着繩頭,開始一寸寸收繩。

頭一個拉上的是躍下去救小鹿的那名養鹿人,他已然昏厥,但呼息的力道尚強,幫他解下繩子后,有人接手照顧他,繩子再次被拋入穴內。

第二次拉上的是其中一頭鹿只,渾身都是泥,雖閉着眼,肚腹卻明顯地一縮一鼓,鼻孔張縮着,很使勁兒地喘氣。一旁養鹿人趕緊接過去照料。

繩子第三次放下,這次過了較久才有動靜。

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的陸丹華已無法靜候,十根指兒相互絞扭着,唇都咬出痕了,很怕未了真要出事。

直到大伙兒開始拉繩,一點、一點慢慢拉,然後幽黑的縱穴內終於出現隱晦的影兒,淡影越來越清楚,輪廓漸明,她心緒跟着高昂,不禁歡呼了聲,因為看見男人那一頭黑與金交混的棕發了!

這一邊,巴羅單臂抓住繩子,另一手把體型偏瘦的小鹿抱在懷裏。

他足尖藉著上拉的力道,順勢踩踏穴壁突起之處,穩健往上攀爬。當他肩臂露出穴口后,許多隻手臂一塊兒抓住他,將他整個拖離縱穴。

大伙兒歡聲雷動。

尤其,被救出的養鹿人此時終於醒來,面龐雖顯疲憊,但神智已恢復,眾人見狀更是歡欣,全圍着巴羅又拍肩、又笑嚷。

對於當地的呂宋方言,巴羅如今已聽得懂七七八八,但說的能力還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寡言得教人髮指,平常疏於練習,進步得自然緩慢。然而此時,他將懷裏小鹿交給旁人後,卻掀了掀唇,很努力地對島民們擠出一句——

“該謝的是這位姑娘,她給的青丸很好,在底下,我喂人也喂鹿。”

所以,如今人畜平安,全賴她的青丸相助。

陸丹華不習慣受眾人注目,但此時此際,島民們哪裏肯輕放她?在拍完巴羅的肩臂后,又一窩蜂地朝她擁近,將她團團圍困,好幾張樸實黝臉衝著她笑,此起彼落、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

顯然,她雖為漢家女,對當地方言聽說的能力卻好得不得了。強自壓抑了羞澀之情,她倒是大大方方和島民們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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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愛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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