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不如死
在荒野中,孟雪歌身上的衣衫依然是剛出落霞山時,師妹親手縫製的那一套青色勁裝,衣襟上沾染一大片的血漬,早已變成紅褐色的腥膻。
胸口心坎處,一個手掌形的破洞,不知是那一個高手留下,背後一條條的裂痕,是無數的刀劍劃過所形成的碎布條,露出白晢的皮膚,卻一點傷痕都沒有。
孟雪歌的內心充滿着悲憤,望着手上那隻變成黑色的野兔,那是剛才捉到的,只是右掌輕輕一擊,一道黑色氣勁就透掌而出,輕而易舉的將逃竄的野免給擊斃。心中才有了一絲的喜悅,沒想到自己的武功強到這等地步,去除了兔毛,呈現在眼前的,卻讓孟雪歌的心不由得沉到了谷底。
毒,免子的皮肉都變成黑色,分明中了劇毒,孟雪歌回想起那張陰森的瘦臉,那個陰沈的聲音,“嘿嘿嘿,就快成功了,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你們就會變成身具劇毒,刀槍不入的毒人,你們不用怕,明天過後,你們的意識就會消失,從此只會聽我號令行事,等到功成之日,天下武林唯我獨尊,哈哈哈。”
不相信自己真的渾身上下都是劇毒,孟雪歌將手上的野兔拋開,伸出手輕觸身畔的一朵野花,天啊,那野花馬上枯萎,連帶外圍寸許的野草全都枯黃,孟雪歌再找,找到一隻機警的野鼠,正在前方不遠處盯着孟雪歌丟棄的野兔。
孟雪歌微一施力,往野鼠一撲,伸手一捉,手到擒來,野鼠來不及掙扎,僅發出吱的一聲叫,就再也沒有動靜。
孟雪歌哭了,那是無聲的啜泣,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依舊是那雙師父說最適合用刀的手,依舊是那雙五指細長的手,掌心卻有着淡淡的黑色。
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次,孟雪歌一定不會再可憐那個身上長着膿瘡的老人,不會在一出江湖就想作個慈悲心腸的大俠,不會將身上僅有的十兩銀子送給老人,讓老人去看病,也就不會中了那可恨的萬毒魔君的毒,捉了自己去練成了毒人。
孟雪歌很清楚,萬毒魔君曾經說過:“毒人乃是我萬毒門不傳之秘,要練成毒人,首先必須挑選心地純正善良的年青人,這些年青人對生命充滿熱愛,能經得起過程中的所有苦痛……毒人一經練成,身體組織已全部改變,能自行產生劇毒,全身上下皆佈滿置人於死地的毒,觸者必死。”
自己還能算是人嗎?自己能像一般人一樣過活嗎?有誰敢親近自己呢?為什麼我會清醒過來?老天爺啊,你為什麼不讓我死去?
在自哀自憐之中,一個嬌美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師妹,對了,不管如何要再見師妹一面,要師妹不要再等下去了,毒人是無葯可解的,這一生是毀了,不能讓師妹遙遙無期的等待下去。
試了無數次,孟雪歌總算了解自己的一切,在沒有運起功力時,只要不要碰觸到自己,就不會中毒,只是手摸過的東西都會染上毒,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先把手包起來。
設下陷阱,耐心的等待,孟雪歌捉了一隻鹿,不敢運起功力,撿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孟雪歌粗糙的作了一雙套子,套住自己的雙手,隔着鹿皮再試試,果然毒就不再外泄,可以觸摸不會讓花草枯死。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舉步前行,先找着有人居住的地方,問明地理,再趕回落霞山,等告知師妹不要再等自己后,找個無人的山林,終此一生吧。
※※※
村子裏,村民們過着與世無爭的日子,平時除了貨郎會在初一、十五來到之外,很少有陌生人出現。
看到村子口走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年青人,村民們有些懼怕,不敢隨便向前打招呼,這年青人長得不錯,七尺來高,體魄強健,五官端正,臉上雖是有些憔悴,但仍不損他的俊逸,二眼無神帶着絲絲的綠芒,看來頗有些妖異,整個搭配起來,又有一種吸引人的邪氣味兒。
老村長今年六十五了,向來見多識廣,看着年青人在村口張望,並不象是壞人,大着膽子,老村長走上前,那年青人反而退了幾步,抬起手,表示村長別太靠近,那年青人開口道:“老人家好,我身上有病,您別太靠近,請教老人家這兒是靠近那個地界,今年是什麼年?”
村長聽年青人說他有病在身,嚇得停住腳步,再看看年青人的樣子,也不象是生病的樣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村長道:“既然是這樣,老頭子就不好請你進村喝杯茶了。年青人,這裏是易州與代州的接界地,算是五台山的南面山腳,我們這村就叫山內村,今年是天寶十三年。”
“多謝老人家。”年青人說完話,也不進村,往南走了。
孟雪歌不願意靠人太近,怕一不小心就讓別人中了毒,剛才問明地界,原來自己來到了北地易州,落霞山在晉州,必須沿着汾水過太原府後,一路向南才會到。
“天寶十三年?自己出師那年是天寶十一年,原來已過了二年了,二年來不知師父、師妹是否安好?”挑着小徑走,孟雪歌不想遇着人,儘是往少有人走的小路南行,一邊走着,一邊回想過去習武的酸甜苦辣,此時的心境,竟是有些滄桑,仿如那過往的一切,只是一場曾經擁有過的美夢。
※※※
洛陽城,高高的旗杆掛着大大的一張綉着“正氣”的大旗,銅鑲的大門,門前二座石獅子比人還高,洛陽大俠張書城,是當今武林人人景仰的大俠,在十年前武林大會中,以一手精妙的乾坤掌,奪得武林盟主的寶座,成立了正氣盟,洛陽王李晃特別建了一座豪宅,敦請張書誠將正氣盟總壇設在洛陽,可長保洛陽的治安。
這一日正氣盟中門大開,盟中弟子早在洛陽城內,四處引領前來議事的武林中人,正氣廳廳門,掛着“正氣長存”的當今皇上御賜的金匾,少林掌門了空大師、道教掌門青玄道長早已安坐在廳內。
廳內國字臉的洛陽大俠張書誠,身穿淺藍長袍,不怒而威的氣勢,安坐在主位,背後金桿的武林盟主令旗,懸挂在書着正氣二字的牆上。
還有四張椅子尚空着,洛陽大俠開口道:“大師、道長,這一路辛苦了,請先喝杯茶,等丐幫幫主、八卦門門主、淮南派掌門到了之後,我們再議事吧。”
了空大師年高七旬,慈眉善目,一派有德高僧的相貌,聞言開口道:“阿彌陀佛,盟主言重了,這是貧僧份所當為,何來辛苦之說。”
青玄道長留着長長的鬍子,仙風道骨,看似五十上下,實則年紀不比了空大師輕,開口道:“盟主傳召,貧道自當前來,盟主切莫客氣。”
“來也,來也,老乞丐口渴的很,哦,原來老乞丐這麼急趕,還是第三個到,大師、道長可真早啊!”一個身穿破衣的老乞丐,滿臉油污,白色的鬍子糾結成一條條,衣上縫着麻袋,細細一數竟有十個,這是丐幫幫主才能穿的服飾。
“老乞丐,誰說你是第三啊,易某與八卦門葉老弟可是比你早進大門,你不過是一路在府內用跑的,才先到吧了。”隨着話聲,淮南派掌門偕着八卦門掌門走來。
淮南派掌門易秋離,四十左右的年紀,長年水上生活,古銅皮膚,粗壯的臂膀,渾身肌肉如同一座座小山,濃濃的眉毛,配着一張大嘴,長相粗獷卻不失豪氣。
八卦門掌門葉子君,是武林中各派門年紀最輕的掌門,二十八歲就接掌八卦門,今年才三十五,長得文質彬彬、斯文秀氣,像個讀書人不像個江湖人士。
葉子君的聲音一向是溫和的,一進廳不忙就坐,團身一揖,向著眾人一拜,開口說道:“諸位前輩安好,子君來晚,請諸位前輩見諒。”
在座的連盟主張書誠都趕忙起身回禮,葉子君雖年經,但終究是一門之長,八卦門在河南一地可是弟子過萬。
眾人就坐,葉子君謙虛的坐到了最後排,盟主張書誠先是咳了一聲,道:“張某今日邀請諸位掌門前來洛陽,是有一事要與大家商量。”
易秋離性急,接口道:“可是咱們派去誅殺萬毒魔君及毒人的隊伍,發生了什麼意外?”
其它四位掌門也是心中忐忑不安,這一役由正氣盟號召,五大門派派出精銳子弟,組成聯軍,前去孤雁峰誅殺萬毒魔君,聽說萬毒魔君又在練毒人,若不及早誅除,等毒人出世,三十年前的武林浩劫就要再度重演。
張書誠嘆了口氣,道:“這事說來詭異,今日要與大家商討的就是此事,咱們派出一百三十人的大隊,前去誅殺萬毒魔君,照說就算毒人出世,這一百三十人也能應付得了,可是已經過了三個多月,那些子弟毫無音訊,竟似完全消失一般,令人費解。”
青玄道長拂了拂長須,開口道:“三十年前貧道曾追隨先師參與誅殺毒人之役,那毒人刀槍不入、渾身帶有劇毒,着實難以對付,幸好毒人練之不易,當時毒尊只練成了一個,這萬毒魔君是毒尊之徒,傳言其毒功更勝毒尊,若是萬一練成的毒人不只一個,咱們的門下弟子恐怕就性命難保了。”
丐幫幫主游龍丐,喝下一大口茶,收起平時的嬉皮笑臉,嚴肅的道:“這絕不可能,我丐幫犧牲了三位七袋長老的性命,潛進孤雁峰,得知萬毒魔君的毒人尚需七七四十九天才會練成,所以才急傳武林戰報給盟主,按說咱們的門人一路急趕,只要不到二十日就可到孤雁峰,以萬毒魔君的武功,殺之絕不是問題,加上尚有神農谷派出擅長解毒的高手護佑,再怎麼樣也不會有意外才是。”
張書誠一臉愧疚,道:“這事該我親自帶隊去辦才是,張某有愧於盟主之位。”
葉子君平和的道:“盟主已派少盟主出馬,相信以少盟主的才智武功,這事不會有問題的,或許是大雪封山,咱們的門人一時出不了山。”
四位掌門知曉葉子君的話不過是用來安慰張書誠吧了,此次派出的子弟有那個怕風雪的,怎有可能會讓雪給困在山上。
了空大師,雙掌合什,道:“不知盟主可曾派人往孤雁峰察看?”
張書誠回道:“回大師的話,張某早派出盟中高手前往孤雁峰,可惜回報的消息都是孤雁峰大雪崩落,地形地物變遷,實在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易秋離焦急的道:“這可怎麼辦?我弟妹還在殷切期盼王二弟回來給孩子取名字,如今消息全無,是生是死也總該有個下落才是。”
聽易掌門這麼一說,葉子君不由想到那群奉命前去的門人,若是真的不幸喪生,又有多少個家庭要破碎?江湖子弟難道真的躲不過這個死於江湖的宿命?
游龍丐道:“諸位也不須心急,咱們兵分二路,請盟主派人持續在孤雁峰搜尋,最遲春初大雪消融就能了解事情真相,另一方面傳出號令,請各派弟子在江湖上留心萬毒魔君及那群弟子的蹤跡,若有發現就馬上通報,大家耐心等待吧。”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沒有更好的意見,眾人點點頭表示贊同。
游龍丐語氣凝重,接著說:“除了這事,還有二件事要回報盟主,一是回紇、吐番的高手大舉入關,一行人暗中潛去長安不知有何密謀?另外是與易掌門比較有密切關係的……”
易秋離一聽,馬上問道:“老乞丐快說,是什麼事?”
游龍丐道:“長江一百零八水寨最近結成長江聯,消息傳來是百年前被正派武林剿滅的絕情門重出江湖,當了長江聯的靠山,長江聯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的淮南派,我勸易掌門還是與黃河幫言歸於好,共同對付長江聯。”
易秋離氣道:“憑着長江聯那群水匪,就算加上已經過氣的絕情門,我淮南派好漢豈會在乎?要我跟黃河老怪聯手,就算我肯,那個善惡不分的老怪物也不會肯。”
張書誠聞言,暫拋下萬毒魔君之事,開口道:“易兄可別等閑視之,長江聯或許沒有高手,但絕情門的武功可非一般,若有需要,張某可調派盟中弟子前去協助,也可請葉兄調派些八卦門高手前去助陣。”
葉子君忙道:“正是,淮南派與我八卦門唇齒相依,此事不須盟主下令,我八卦門義不容辭,請易兄首肯,讓我八卦門共拒強敵。”
人家都這麼低聲下氣了,易秋離也不好意思再拒絕,謝道:“多謝盟主,有葉老弟的八卦門助陣應已足夠,盟主還要應付那些番邦高手,這事就請盟主不用再掛心了。”
青玄道長,向著了空大師道:“聽聞吐番國師的龍虎神功已練至第七重,不知與大師的如來**比起來如何?”
了空大師,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回紇第一高手呼蘭明月的黃沙劍法,向來自稱是天下第一劍法,道長的青牛劍法聽說已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境界,想來這一場比試定是精采之極。”
青玄道長臉上展開笑容,頷首不語,張書誠及三位掌門心中肅然起敬,這二位方外高人,為了民族大義,終於決定再度出手,了空大師與青玄道長,二十年前已是中原武林的傳奇人物,自十五年前接掌掌門之位后,不曾有人再見過他們動手,到底武功高到何種地步,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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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歌走過了代州州界,踏入太原府境,臉上長出黝黑的鬍鬚,遮去了英俊的面容,一個多月來,露宿荒郊野外,不敢隨便踏入人群聚集之地,身上的青色勁裝,滿是沙塵與野草染成的污漬,刻意放逐自我,像足一個流浪漢。
刀劍交擊聲、叱喝聲在前方響起,心如槁木的孟雪歌不想改變行進方向,仿如行屍般往前直行,漸行漸近,場中是一群約有二十餘人的黑衣人,胸前綉着一隻雄鷹,圍困着一名天仙似的年輕女子,女子的五名青年護衛將女子護在圓心。
這女子手持短劍,身穿淡紫羅衫,衣袖飄飄似仙卻不利於施展武功,在場中靠着五名帶刀護衛拚死守護,臉上儘是驚惶之色。
一旁戒備的黑衣人見着孟雪歌不識相的直往這邊行來,二名黑衣人奔跑過來,喝道:“雄鷹堡在此辦事,不相干的請繞道。”
孟雪歌近來心態有些變異,加上心情一直難以平靜,有心生事找人發泄,故意裝作沒聽見,理也不理擋路的二名黑衣人,繼續前行。
雄鷹堡是太原之霸,向來在太原境內無人敢惹,這一次是獲知太原藥行白家之女出遊,打算劫持此女向太原藥行要脅,要太原藥行乖乖的按例繳納保護費。
太原藥行是殷實的藥行,平日白家樂善好施,是太原府有名的大善人,對於貧苦人家看病拿葯常是分文不取,有很多正義之士自願充當護院,在太原府內,雄鷹堡也動他不得,趁着白家之女出遊,雄鷹堡派出三當家藍鷹許光,打算將人劫走,給白家一點顏色瞧瞧。
二名攔路的黑衣人見孟雪歌不開口還一直向前走,如此不給雄鷹堡面子,手中刀不留情,一左一右朝孟雪歌劈來,打算一刀將孟雪歌砍成二段,看這流浪漢分明是不想活了。
孟雪歌久未動手,卻也不把這二名尋常刀手放在心上,套着鹿皮套子的手一伸,隨着跨出一步,讓人措手不及,輕易的將黑衣人的刀給奪了過來,持着刀背,順手一揮,二顆首級飛出,血噴如泉,孟雪歌見狀,心中竟莫名的有種亢奮的悸動,沒有一絲的憐憫,將手中染血的刀拋出老遠,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