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
把包着米的金紙點燃在地上,由兩個堂哥抬着他跨過那簇火苗——據說用這麼個儀式,靈魂就被洗滌乾淨了,噩運和污穢被阻擋在門外——就這樣,中風出院的父親回到家。時間是晚上的十點。
按照閩南的風俗習慣,里裡外外的親戚第一時間排着隊前來探望,每個人拎着他們自認為對父親有好處的營養品,說著覺得能幫到父親的話——有的人和他一起回憶當年混江湖的彪炳戰績,有的人再次向他感謝某次落難父親如何幫忙,幾個女親戚一進房門抱着父親就哭。
他倒是超然,對着安慰的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和那些吹牛臭屁的人爭執誰當時的功勞大,對抱着哭的人則着急地罵:“這不回來了,小問題,哭什麼?”
然而他的舌頭癱了一半,很多人聽來,他只是激動地說些笨重的音符,然後看着他笑開那嘴被煙塗黑的牙,大家跟着笑了。
看上去不錯的開始。
折騰到一點多,人潮終於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母親和我費力地抬他去上廁所,兩個人如同扛巨大的傢具進房門一樣,騰挪不及,氣喘吁吁。
母親中間兩次停下來,笑着說,你看他這段時間在醫院如何享的清福,竟然重了許多。而我心裏想的則是,每天需要上多少次廁所,每次都需要這麼折騰。我開始掂量着,即將到來的生活是什麼。
好不容易把父親折騰回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時間,氣氛卻愈加緊繃。
在父親到泉州、福州住院的這三個月,除了假期的探望,我已經好久沒見父親。當他被堂哥們扛着從車裏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說不出的陌生:手術的需要,頭髮被剪短了,身體像被放掉氣的氣球,均勻地乾癟下去——說不出哪裏瘦了,但就感覺,他被疾病剃掉了整整一圈。
從他回來,到他開始“接待”訪客的那兩個小時,我一直看着這個近乎陌生的父親:他的背似乎被壓彎了,癱瘓的左半舌頭讓他說話含混笨拙,沒說幾句話就喘。我開始搜索記憶中的那個父親,那個講話很大聲,動不動髒話滿口,在親戚面前要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
是他先開的口,嘴裏混濁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先笑了:“沒事,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心裏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摩托車這麼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着你母親,你帶你姐姐,我們一起沿着海邊兜風去。”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的集體出遊。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樑柱的那個過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
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房間時,他正倒在地上,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孩。見到我,着急解釋,他誤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早上想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癱的左側身體跟不上動作。整個人就這樣被自己摔在地上。說著說著,我看見憋不住的淚珠就在他眼眶裏打轉。
他不習慣自己的身體,我不習慣看他哭。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死命去拖他。當時一百斤左右的我,怎麼用力也拖不起一百六十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終於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着說:“我太胖了,幾個月不動就胖了,你別著急,我慢慢來適應。”
他小心地支起右腿,然後摸索着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整個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往右邊傾倒。
我恐慌地衝上前,扛住他的右身,但他的體重獲勝了,他和我再次摔倒在地上。
這對氣喘吁吁的父子倆癱坐在地上,好久都沒說一句話,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是父親掙扎着調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爬到他臉上的滋味太多了,那個笑,終於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我因此開始想像,當自己駕馭不了身體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境況。我覺得有必要體驗到其中種種感受,才能照顧好這樣的父親。
我會突然在笑的時候,想像自己左臉無法調動,看着別人驚異的眼神,我體會到窘迫、羞愧,也演練了如何接受或化解這尷尬。走路到一半的時候,我會突然想像自己抬不動左腿,拿筷子夾菜的時候,想像自己的力量完全無法抵達手指頭。因而在那段時間裏,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摔跤。摔出的一個個淤青,攀爬在身體上,疼疼的,麻麻的,我又會突然想,父親的左身,連這個都感覺不到。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家庭的所有成員似乎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齣戲碼。戲碼的劇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台詞。
母親應該是個堅毅的女人,父親大小便在床上時,她捏着嗓子笑着說,你看,你怎麼像小孩了。自己倉促地笑完,轉身到小巷裏一個人黯然地處理床單。這個笑話很不好笑,但她必須說。說完之後,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停業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
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她一直守在父親身邊,按照她所能想像的一切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幫父親按摩麻痹的半身、幫忙做飯。父親的職位暫時空缺,母親填補了他的工作,而姐姐也要成長到接受另外的要求。
而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准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馬上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各種表情背後的真實心境,然後很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有時,為他們快速拍板一個決定,這決定還必須配合慷慨有力的腔調,像念台詞一樣,字正腔圓地說出來。
這樣的戲碼,我們自己都察覺到,如果突然跳脫出來看,該是多麼的不自然、蹩腳甚至可笑。作為不專業的演員,我們越來越難以投入,慢慢有不想演下去的不耐煩。
更重要的是,唯一的觀眾——生活,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觀看者,它像一個苛刻的導演,用一個個現實對我們指手畫腳,甚至加進很多戲碼,似乎想幫助我們找到各自對的狀態。
母親一個人在倒騰油桶的時候摔倒了,以前都是她協助父親,把這幾百斤的油桶放橫,推到合適的地方儲存,她用九十斤不到的身軀不斷地推,卻絲毫不能挪動半寸。那天下課,我一如前幾天先是到加油站,卻見她坐在滿是油污的泥地里,一個人嗚嗚地哭。我實在不知道我最合適的台詞是什麼,假裝沒看見,倉皇地逃回家裏。
姐姐做飯慢了點,和自己身體發脾氣的父親凶了她一聲,她一看到我回家,把我拉到一旁,嘟着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最終把這戲碼戳破的還是父親。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二周,他無數次試探自己的身體,反覆挫敗。那天蓬頭垢臉的母親一聲不吭地拿來拐杖放到他身邊,他看着拐杖,明白自己以後的生活,氣急敗壞地拿起拐杖往母親身上一打。
感謝父親偏癱的另外一半,他瞄得不太准,拐杖只是擦過母親的頭,但她頭上已滲出一大塊淤血,倒在地上。
然後是姐姐的尖叫、我的發怒、父親的歇斯底里,最後是全家人的抱頭痛哭。
很爛的劇情吧?把母親扶上床,把姐姐安撫好,又和她一起完成了對父親的餵養和身體清洗,把他扶回房。關門的時候,我對着空氣這麼問。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我老覺得有雙眼睛在看着這一切,然後我問了第二句:故事到底要怎麼走?
當然沒有人回答。
父親以為自己找到方法了。我知道,他內心裏已經編製了一套邏輯,按照這套邏輯,他最終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身體,重新扮演好曾經做得很好的父親那個角色。
我也知道,這套邏輯,最後的終點必然是不可能完成的——父親是因為心臟瓣膜脫落引發腦栓塞兩次,家族內內外外的親戚,把能問的醫生都問過了,這堵塞在父親腦子裏的那塊細小的瓣膜,不可能被消解,也不能用猛葯一衝——如果衝到其他腦部部位,堵塞的是其他東西,又會造成另外部位的癱瘓。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的身體了。這個殘酷的答案我心裏很清楚。
我特意到圖書館查找了瓣膜的樣子,它小小的,在你的心臟里一張一合,像一條魚的嘴。就是這麼一個小東西,它現在關住了父親的左半身。
我還知道,這套邏輯父親實踐越久,越努力堅持,最後觸礁的那個烈度就越大。但我不敢拆解父親這套邏輯,因為,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辦法。
總得有個人提供一套希望的邏輯,讓全家進行下去。
那時即將入秋,有天晚上,他興奮地拉住我講,他明白過來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脈路不通。“我不斷活動,活血沖死血,衝到最後,我的另一半會活過來的。”我表演得很好,他相信我非常認可他這個想像。
在這個想像下,他可以接受拐杖作為暫時的幫助。他第一天試驗,從家裏走到彎道市場要多久,走到來不及回來吃午飯,最後是我們三個人兵分三路,拿着飯,終於在不遠的拐角處找到他——我走過去大概二十分鐘,卻是他一早七點多拚命挪動到下午一點的結果。
但他卻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起碼我知道現在的起點了。”他和我說。
第三天,他的整體方案出來了:早上八點出發,走到那個小巷的盡頭折回來,這樣他可以趕在十二點回來吃飯,吃完飯,休息一個小時,大概一點半出發,走到更遠的彎道市場,然後他可以在晚飯七點鐘趕回來。晚上則是在家裏,堅持站立,訓練抬左腳。
我至今感謝父親的堅強,那幾乎是最快樂的時光。雖然或許結局註定是悲劇,但一家人都樂於享受父親建立的這虛幻的秩序。
每天母親嚴格按照父親列的時間表,為他準備好三餐,並且按照他希望的,每餐要有蛋和肉——這是長力氣的。他常常說,以前當海員扛一兩百斤貨物沒力氣的時候,吃了肉和蛋,就馬上扛得起了。現在他想扛起自己。
每天晚上所有人回到家,都會陪他一起做抬左腳的運動。這運動經常以家庭四人比賽的方式進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他贏,然後大家在慶祝聲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們享受這種快樂,因為這是唯一的快樂了。父親心臟手術一次,中風兩次,住院四次,即使有親戚的幫助,再殷實的家底也空了。
留下來的加油站,錯過了歸順中石油的良好時機。父親生病前,對方提出合作,最終因父親的病痛擱置了——也錯過了進一步的擴建和升級,競爭力明顯不行了。小鎮的人,從內心裏會更喜歡入海口那個面積很大,設備很好,還有口香糖和飲料送的大加油站。
為了生計,加油站還是必須開張。母親唯一依靠的,是她的好人緣。她有種力量,不卑不亢卻和藹可親,讓人感覺是一個有主見的老好人。這讓許多鄉鄰願意找她聊聊天,順便加油。
刻意和不刻意,附近的街坊約定着,無論入海口那加油站有多好,必然要到我家那小店來加油,雖然這裏加油還是全人工,雖然母親算數實在太差,算不好一百扣去六十二要找多少錢,而且常常不在——經常要趕回家為父親準備各種藥物、食物,洗衣服,但街坊寧願在那等着。
姐姐和我後來也去加油站幫忙。每天母親做飯,我和姐姐先去抽油——就是把一些油裝在大可樂瓶里,摩托車來加油,一瓶就夠;抽完油,我們把需要挪的油桶挪好,盡量幫母親處理好一些重活。
然而,重活還是有的,比如那種大機板車,每次加油要一整個小桶。這對我家來說是大生意,但對母親來說是過重的負擔。有次她抬那油桶,抬到一半坐到地上偷偷哭起來,車主那六十多歲的母親看不過去,也過來幫忙,搞得全身是油污。後來在彼此的默契下,機板車慢慢把時間調到五點半過後來加油,那意味着,我和姐姐可以幫忙了。
傍晚母親、我和姐姐一起扛油桶,回家和父親一起做抬左腿運動,每晚睡覺幾乎都是自己昏睡過去的,但嘴角還留有笑容。
我投入到似乎都忘記,那終點註定是失敗,註定是一場無法承受的劇痛。
但至少,這樣的日子下來,家裏竟然有點儲蓄了。這讓我們放鬆許多,在此之前,我們可以感覺到,沒錢帶來的不僅是生活的困頓,還有別人有意無意的疏遠和躲避——即使心再好,誰都怕被拖累。
而這種眼神對母親又刺激極大。
母親是個極硬氣的人,她若察覺到別人對她一絲的同情,就會惡狠狠地拒絕別人的好意,也有些人擺着施捨的姿態前來加油,這反而激起母親那毫不客氣的反擊。
有次進門,看到母親恐慌地躲回家裏。她惶恐不安地和我說,剛有個男的開着小汽車來加油,一下車就問你父親好不好,我說很好啊,他嘿嘿笑了一聲,說他以前曾混在你父親底下的小幫派,時移世易,人生難料,他指着自己的車,說,你看,一個這樣,一個那樣。
母親氣急了,把油桶往地上一扔,說,這油不加了。
那男的也被激怒了,大聲凶,我是幫你們,還這麼不知好歹。
氣急的母親,從路旁拾起一塊石頭,想都沒想就往那車上扔。哐當,石頭在車上砸出了一條痕。那男人氣急敗壞地追上來,母親轉身就跑,跑到一個地方,淚已經糊了臉,拿起另一塊石頭,追回去,往那男人一扔,竟然扔到那男人的頭上,血順着他的臉流下來。
母親聽到身後是一片喧嘩聲,但她怕極了,往家裏死命跑,到了家裏,關上鐵門、木門,又跑進卧室關上房門,自己一個人嗚嗚地哭。直到我回到了家。
“我當時氣急了。”她不斷解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知道,其實她不是氣,或者不僅僅是氣,那男人的每句話,都刺痛了她的內心。
最後,是我陪着母親在晚上去看那好一會兒沒有人管的加油站。我們做好了心理準備:被砸了?油被搶了?甚至,被燒了?其實我們也知道,無論哪種結果,對這個脆弱的家庭肯定都很難承受。
像是電視裏的中獎節目,好不容易到了最後一關,最終要開獎前的那種表情。母親一路上邊捂着自己的眼睛,邊往店裏走。
油桶沒亂,油沒丟,甚至桌椅都被整齊擺好。桌子上放了一張一百塊,和一個空的小油桶。
母親和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坐在那油味嗆人的加油站里,樂呵呵地笑,然後她才想起,差點沒能準時給父親做飯,拉着我一路狂跑回家。
雖然知道根本不是颱風的錯。那結局是註定的,生活中很多事情,該來的會來,不以這個形式,就會以那樣的形式。但把事情簡單歸咎於我們無能為力的某個點,會讓我們的內心可以稍微自我安慰一下,所以,我至今仍願意詛咒那次颱風。
閩南多颱風,這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通常每次颱風警報,大家就忙着修修補補,把能固定的東西固定住,有漏洞的地方填上,然後關着門窗,用一個晚上,聽那巨獸在你的屋頂、窗前不斷地玩鬧,聽着它用它的氣息把你完全包裹住,卻不會傷到你半分。只要你不開門,一切似乎和你無關。它就像是老天爺一年幾次給閩南人民上演的4D立體電影。
我是個好動的人,因此小時候特別願意和颱風戲耍。當時風也乾淨,雨也乾淨,不像如今,沾染了一點雨,就要怕化學污染。聽見颱風來了,打開門,大喊一聲,衝出去,讓風和雨圍着你鬧騰,再跑回家,全身濕答答地迎接母親的責罵。
颱風在於我從來沒有悲傷的色彩,直到那一年。
從夏天堅持到秋天,父親開始察覺,某些該發生的沒有發生:左手臂依然習慣性地蜷在胸前,左腿依然只有膝關節有掌控感,甚至,讓他恐慌的是,腳指頭一個個失去感覺了。姐姐喜歡在他睡覺的時候,幫他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流了出來,姐姐嚇得到處找葯布包紮,他依然沒有感覺地沉沉睡着。只是醒來的時候,看到腳上莫名其妙的紗布,才傻傻地盯着發獃。
我可以看到,挫敗感從那一個個細微的點開始滋長,終於長成一支軍隊,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但他假裝不知道。我們也假裝不知道。
他已經察覺。這種沒被戳破的悲傷,像發膿的傷口一樣不斷淤積、腫大,慢慢地,控制不住,傷感有時候會噴發出來——他對時間更苛刻了。他要求母親在房間裏、大廳里都掛上一個大的時鐘。每天睡醒,他叫嚷着讓母親扶他起來,然後就開始盯着時鐘看,不斷催促,本應該是十五分鐘穿好衣服的,本應該是第二十分鐘幫他洗漱完畢的,本應該是第三十分鐘扶他下樓的,本應該是五十分鐘內準備好,並喂他吃早餐的,本應該是五十五分帶他再上次廁所的,本應該是八點準時跨出那門的……但是,為什麼這裏慢了一分鐘,那裏又拖了兩分鐘。
他會突然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掃,或者拿拐杖敲打地面不斷咆哮:“你是要害我嗎?你是要害我嗎?”
彷彿,恰恰是母親手忙腳亂來不及跟上的每分鐘,害他無法如期完成對自己另一半身體的調動。
秋日的第一場颱風要來了。前一天下午,我就和母親把整個房子視察了一遍。這是全家在父親生病後要度過的第一場颱風,按照天氣預報,這是幾年來最大的一次,而且恰恰從我們這個小鎮登陸。
電視台里播放着民政部領導來駐守前線的消息,CCTV的記者也對着還未颳起顯得無精打採的風,有點遺憾。他或許很期待,在狂風暴雨中,被風吹得站都站不穩,需要扶住某一棵樹,然後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本台記者現場報道的話。
他會如願的。颱風就是這樣,來之前一點聲息都沒有,到來的時候就鋪天蓋地。
先是一陣安靜,然後風開始在打轉,裹着沙塵,像在跳舞,然後,突然間,暴風雨在下午一點多,槍林彈雨一般,呼嘯着到來了。我看見,路上的土地被細密地砸出一個個小洞,電視裏那記者,也如願地開始站在風中嘶吼着報道。
母親早早關掉店面回家了,颱風天本來不會有人出門的。父親也如期做完上午的鍛煉回來了。我起身要去關上門,卻被父親叫住,為什麼關門?
颱風天,不關門待會全是水。
不能關,我待會要出門。
颱風天要出什麼門?
我要鍛煉。
颱風天要做什麼鍛煉?
你別害我,我要鍛煉。
就休息一天。
“你別害我。”
父親連飯都不吃了,拿着拐杖就要往門外挪去。
我氣急了,想搶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打在手臂上,馬上是青色的一條。母親趕緊起身去把門關上。父親咆哮着一步步往門口挪,他右手要拿着拐杖維持住平衡,偏癱的左手設法打開那扇門,卻始終打不開。
他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門,邊哭邊罵:“你們要害我,你們要害我,你們就不想我好,你們就不想我好。”
那嘶喊的聲音銳利得像壞掉的拖拉機拚命發動產生的噪音。鄰居開始有探頭的,隔着窗子問怎麼了。
我氣急了,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你走啊你走啊,沒有人攔你。
父親不看我,用拐杖先探好踩腳的點,小心翼翼地挪動那笨重的身軀。身體剛一出門,風裹着暴雨,像掃一片葉子一樣,把他直接掃落到路的另一側了。
他躺在地上,掙扎着要爬起來。我衝上前要扶起他,他顯然還有怒氣,一把把我推開。繼續一個人在那掙扎,掙扎,終於癱坐在那地方了。
母親默默走到身後,用身體頂住他的左側,他慢慢站立起來了。母親想引着他進家門,他霸道地一把推開,繼續往前走。
風夾着雨鋪天蓋地。他的身體顫顫悠悠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鄰居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叫喚着,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挪。
挪到前一座房子的夾角處,一陣風撞擊而來,他又摔倒了。
鄰居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放棄站起來了,就躺在地上,像只蜥蜴,手腳並用往前挪……最終他自己徹底筋疲力盡了,才由鄰居幫忙,把他抬回了家。然而,休息到四點多,他又自己拿了拐杖,往門口沖。
那一天,他就這樣折騰了三次。
第二天,颱風還在,他已經不想出門也不開口說話,甚至,他也不願意起床了。躺在床上,茫然無措的樣子。
沒有聲息,但他的內心裏某些東西確實完全破碎了。這聲音聽不見,但卻真實地瀰漫開。而且還帶着味道,鹹鹹的,飄浮在家裏,彷彿海水的蒸汽一般。
他躺在床上,彷彿生下來就應該在那兒。
不言不語了幾天,他終於把我喚到床前,說,你能開摩托車帶着我到海邊兜兜嗎?
那個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腳總算把他抬上摩托車,和負責開摩托車的我,用一塊布綁在一起。
秋天的天光雪白雪白,像鹽一樣。海因而特別好看。我沿着堤岸慢慢開,看到有孩子在那烤地瓜,有幾個少年仔喝完酒,比賽砸酒瓶子,還有一個個挑着籮筐、拿着海鋤頭的漁民,正要下海。
父親一直沒說話。我努力想挑開個什麼話題。我問,以前不是聽說你收的兄弟,是這片海域最牛的幫派的嗎?那條船上的人在向我們招手,是你以前的小弟嗎?
他在後面安靜得像植物一樣,像他從來不存在一樣。
回到家他才開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
我知道,他認為,自己可以死了。
疾病徹底擊垮他了。他就像是一個等待着隨時被拉到行刑場的戰俘,已經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運。
這種絕望反而也釋放了他。
他不再假裝堅強了,會突然對着自己不能動的手臂號啕大哭;他不再願意恪守什麼規矩,每天坐在門口,看到走過的誰不順眼就破口大罵,鄰居家的小狗繞着他跑,他心煩就一棍打下去,哪個小孩擋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他也毫不客氣地用拐杖去捅他。他甚至脫掉了父親這個身份該具備的樣子,開始會耍賴,會隨意發脾氣,會像小孩一樣撒嬌。
那些下午,每次我放學回家,常可以看到門口坐着一群年老的鄉里,圍在他身旁,聽他講述着一些稍微誇大的故事,跟着抹眼淚。又或者,有不同的鄰居登門,向母親和我告狀,父親與他家孩子或者小狗吵架的故事。
父親的形象徹底崩塌了。姐姐和我對他的稱呼,不斷調整,從“父親”一路退化到昵稱阿圓,甚至到後來,他與我那剛出生的外甥女並列,外甥女昵稱小粒仔(閩南語叫嬌小、圓潤、可愛),家人都稱呼他為大粒仔。
他竟然也樂於這樣的稱呼。繼續惹哭那些年老的鄉里,和鄰居的小狗吵架。
然而,死亡遲遲沒來。
為了期盼死亡的到來,他講話都特意講述得好像是遺言的感覺。他會說: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會說:我一定要火化,記得你走到哪就把我帶到哪。他幾次還認真地想了半天:沒事的,我不在,家還在的。
我一直把他的這種話,當作對疾病和死神孩子氣的嬌嗔,然而,這種話還是刺痛我。特別是那句“我不在,家還在的”,會讓我氣到對他發脾氣。
不准你這麼說。我會大聲地凶他。
我說的是實話。
反正以後不准你說。
他不吭聲了。過一會兒,隨便哪個人路過了,不管那人在意不在意,他會對着那人說:“我剛給我兒子說,我不在了,家還會在,他竟然對我發脾氣,我沒錯啊。”
然後轉過身,看我是否又氣到要跑來凶他。
一開始我真的不習慣這個退化為孩子的父親,何況撇去他的身份,這還是個多麼奇怪的孩子,動不動把刺痛我的生死掛在嘴上。但我也知道,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雖然死亡一直沒等來,他卻已經越發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經不是死亡,而是一個他沒盼來的老朋友。他開始忘記自己決定要離開的事情,偶爾說漏了嘴:“兒子啊,你有了孩子會放到老家養嗎?兒子啊,孫子的名字讓不讓我來取?”
我會調侃着問:“怎麼,不死了?”
“死!”他意識過來了,“還是要趕緊死。”然後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從那偏癱的左邊嘴巴流了下來。
這個生僻的醫學知識是父親生病後我才知道的:冬天天冷,人的血管會收縮。上了年紀的人因此容易疲憊,而對父親這樣的中風者來說,血管收縮,意味着偏癱的加劇。
上一個冬天他走路越來越不方便,幾次左腳都邁不出步去,直接摔倒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全身淤血。我終於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下令他在這個冬天要乖乖待在家裏不準亂動。
他聽了,像個小孩一樣,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問:“如果聽話,是否可以買我最喜歡的鹵鴨來吃。”
我實在不明白,閩南的冬天何時冷得這麼刺骨。我時常一個人站到風中去,感受一下風吹在頭上頭皮收縮的感覺,然後着急地為父親套上帽子,裹上大衣。一不小心,原本就肥胖的父親,被我們包裹得像顆巨大的肉丸一樣,他常會取笑自己,這下真成了“大粒仔”了。
然而,那個冬天他還是突然昏倒了。吃飯吃一半,他突然扶住頭說,有點暈,然後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被驚嚇的母親趕忙掐人中,並囑咐姐姐端來溫開水,我則趕緊一路狂奔到醫生那裏去求助。
“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醒來之後他說,“唉,我真有點捨不得。”
“那就別死了。”我抱着他,久久不肯放。
好消息是,父親又怕死了。不過醫生也告訴我另外一個壞消息:隨着年齡增長,父親的血管會越來越收縮,以致“左半身會完全不能動,甚至以後大小便要失禁的”。
晚上,母親拉着我偷偷商量。她算了一下,父親可能再五年就完全要在床上了,她告訴我:“別擔心我來負責照顧他。”那晚,母親還算了另外的賬,假如父親活到八十歲,每年需要的藥費,兩個老人的生活費,以及“娶老婆的錢”,總共還需要很多很多。
“別擔心,我們母子倆是戰友,即使以後你爸不能動,我會邊照顧你爸邊做手工。而趁這五年,你能沖盡量沖。”——這是我們母子的約定。
雖然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拉着我不讓我遠行,但他也接受了我去北京找工作的準備。按照與母親的約定,這五年我要盡量沖,每年就兩三次回家,而且每次回家都是帶着工作,常常和父親打個照面,又匆匆關在房間寫文章。幾次他想我想急了,大清早在樓下不斷叫我名字,通常寫稿到凌晨五六點的我,睡眼惺忪地起身,走到樓下來,發脾氣地說了他一通,讓他別再吵我,然後搖搖晃晃地回房去睡。但第二天,他又一大早叫我的名字。
工作了三年,我驚訝地發現攢的錢竟然有將近二十萬。沒有告訴母親,但我心裏竟然產生一個奢侈的念頭:把父親送到美國看看,聽說那裏有一種可以伸入人大腦血管的納米鉗,那種儀器有可能把堵在父親大腦里的那個瓣膜拿出來。
我開始像個守財奴,每天白天苛刻地計算一分一毫的花費,到晚上總要打開網上賬戶,看看那一點點增長的數字。
一切正在好起來,我和母親說。她不知道我的計劃,但她顯然很滿足這種已經擺脫生存困境的生活。心裏暗暗想,再三年,要幫父親找回他的左半身,然後,我的家又會康復了。
然而,那個下着雨的午後,路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着世界盃開幕式的倒計時。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電話。
你方便說話嗎?
方便啊,你怎麼沒看世界盃,你不是很愛看足球嗎?
我不方便看。我要和你說個事情,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得開。
你怎麼了,說話這麼嚴肅?
你答應我嗎?
嗯,好啊。
你父親走了。下午四點多,你母親回家,看到他昏倒在地上,她趕忙叫我們開車送他到醫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經不行了。
你不是已經不想死了嗎?我心裏痛罵著父親。
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麼一點諾言都不守?
從北京搭飛機到廈門,又轉車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父親躺在廳堂前,還是那肥嘟嘟、一臉不滿意的樣子。鄰居的家裏,傳來世界盃開幕式的歡呼聲。這是四年一度全世界的狂歡,他們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不見了。
我哭不出來,一直握着父親的手。
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大罵著,你怎麼這麼沒用,一跤就沒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講信用。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來。
親戚走上來拉住我,不讓我罵,她說,人死後靈魂還在身體裏的,“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夠難了,讓他走吧,讓他走吧。”
我驚恐地看着不斷湧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地說:“你好好走,我已經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着哄着,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父親火化后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不滿地問我,為什麼只燒給他小汽車,沒給摩托車,“我又不會開小汽車”,夢裏他氣呼呼地說。
醒來告訴母親,不想,她說她也夢到了。夢裏父親着急地催着:他打算自己騎摩托車到海邊去逛逛,所以要趕緊給他。
“你那可愛的父親。”母親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