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高山唐廟
又是個午後,臧寇拎着兩壺酒上樓,顯得較為愉快。媚娘陪着上來,直是埋怨他貪杯。臧寇輕聲解釋:“老爹有事,晚上不在家,我可以晚點回去。”“近來好些沒?我看你臉色越來越差,還是不要練了,好不好?”“還好。你下去罷。”“你……”媚娘欲言又止,遂和樓上散客一圈言笑,返身下樓。臧寇盯着她搖擺的屁股一陣恍惚。媚娘扭頭笑罵:“小沒正經!”
臧寇面紅耳赤,她怎知我在看她屁股?對於媚娘,臧寇一直都很心動很遺憾很痛苦,幸虧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大姐,臧寇對蔡琰的思**才慢慢淡了。不過一個不懂情事的少年,怎抵得住風情萬種的少婦的吸引呢?何況他還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少年。臧寇嘆口氣自斟杯酒,兀覺張衡不知何時坐到了對面,“道長,你怎坐這來了,倒嚇了我一跳。”
張衡嘻嘻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瓷酒杯,“陪你喝喝酒。”他發覺臧寇盯着酒杯上黯**三個字在看,低聲怪笑道,“別做聲,剛到後面偷的。”說著他毫不客氣的自飲一杯,頓又張眸吸氣。
臧寇不悅道:“這壺酒,我送你。”“這壺留你自個喝吧,我要那壺。”“什麼這壺那壺,不都一樣!”“哎哎哎,別走呀!”
張衡一把扣住臧寇脈門。臧寇怒道:“你渡氣幹嗎?”張衡笑問:“是嗎?你既能感覺真氣,卻為何不能運轉?”臧寇聞言怔住,我有真氣?為何不能運轉?如能運轉,不就可以施展射陽劍法了嗎?
“請道長明示。”臧寇坐下來凝視張衡。
“姐,快上來看,那老道好男風。他抓住小寇手不放,還含情脈脈的看着他。”樓梯處周泰小聲叫喚。
“別瞎說……神光透照?莫非他是,快,快去找你師傅來,張衡來了!”
張衡雙眼移中為一,深不可測。
瞳中,臧寇看到自己雙眼,旋也移中為一。
眼中又見一眼。眼中有眼,目中有目,無窮無盡。
不盡輪迴之間,臧寇徹底迷失自我。山川草木鳥獸魚蟲春夏秋冬日月星辰七情六慾市井百態,人間一切,盡在妖瞳之中。
忽一切皆空,無盡黑暗。
張衡收回透視神通,道:“小子,帶我去你家。”臧寇懵懵懂懂的應聲而起。看着臧寇豬朦着眼領着張衡走出心壺,媚娘想喊又不敢喊,在後面急得直跺腳,心裏正埋怨,就看見臧戒快步奔來。臧戒長八尺,國字臉,雙目電光精閃,隆鼻方口一字胡,身着玄黑對襟長袍,腰懸三尺青鋒,走起路來虎虎生威。身左是弟子周泰,身後拎着大小禮盒的是三個家將。
張衡沒見過臧戒,心說,呵,來了個江湖老大!
臧戒上前抱拳施禮道:“請問您是張衡張天師嗎?”“然!”“晚輩臧戒拜見前輩。”“你是小怪物他爹?”臧戒臉一沉:“天師何故辱及吾兒?”“哈哈,我說‘小怪物’,那是在說他非同一般極為罕見。”臧戒迷惑不解的回望幾大弟子,皆茫然。“你是臧旻的侄子?”“對。”“臧寇習武幾年?”“近十五年。”
“哦?有趣。臧戒,老道欲收宣高為徒,你意下如何?”
“不過小寇他……”臧戒看着形同夢遊的臧寇欲言又止。
“他的病包在老道身上。”
“好。臧某謝過天師了。”
“你這大包小包的,幹嘛去,送我的?哈哈……”
臧戒尷尬的道:“郡丞剛剛得子,預備去祝賀,沒想您鶴駕光臨,來不及放下就趕過來了。”
張衡回頭瞟了一眼,目光繞打媚娘豐臀。
城東南郡丞府。諸葛珪正與前來祝賀的富紳小吏們寒暄着,忽聽得門房高呼一聲,“太守張大人造訪。”賓主一起起立迎了出去。泰山都尉早年被撤,故而太守為泰山之軍政長官。張舉是中常侍張讓八杆子才打得到的親戚,不惑年紀,容貌枯瘦,目光陰鷙,眉間豎著一道凶紋。他的到來令在場每一個人都感到特別壓抑。
“聽聞君貢賢弟又添貴子,守拙專程前來祝賀。”張舉笑着說,“上賀禮!”他臉頰上兩塊薄皮向上扯了一下就算是笑了。
諸葛珪謙謙回禮:“守拙兄太客氣了。”
“君貢,守拙前來另有要事相商,”張舉對諸葛珪小聲說,“是否到書房詳談?”
諸葛珪點點頭,對其弟諸葛豐言道:“子豐,代我招呼客人,我與太守去去就來。”
這時臧戒剛好進來,張舉喜道:“可巧子安也來了,我正有事找你!”
三人進到書齋分坐下。張舉道:“君貢,剛接到青州文告:濟南走脫重犯唐周,望我郡嚴把關卡務必擒拿。太平教兗州大方戴鳳適才來我府上,他說唐周乃太平教叛徒,卷帶財物並串通教眾謀逆,大賢良怒發必殺令。他們一路跟至泰山,卻失了蹤跡,故請我郡行個方便,如獲唐周就地把他做了。你們意下如何?”“唐周乃朝廷重犯,死在本郡,恐不好向上交待。再說張角實乃一介布衣,我等何必買帳?”“誒,大賢良善道教化百姓,深得內府西苑賞識。再說這也是他教中之事,總不是砍唐周的腦袋,誰砍不都一樣?區區小事而已。”
“容再考慮一二。”諸葛珪沉吟不語。
張舉轉而問臧戒道:“子安,聽戴鳳說昨夜你收留個漢子,問清來歷么?”臧戒與諸葛珪交換了一下眼神,道:“他是個布商叫馬全,遭賊洗劫,求助於我。我觀此人目光閃爍不類善良,今早十兩銀子便打發走了。”“哼,這個馬全體態魁梧,雙手筋骨嶙峋,看似外家高手,不會是布匹商人吧?”“得,我抓他回來?”“不用了,戴大方已做好佈置。子安你俠義滿江湖,但遇人不可不防呀!”
“屬下明白。”臧戒不安的看了諸葛珪一眼。諸葛珪輕描淡寫的道:“你若抓到唐周,交給張大人便是了。”
張舉心稍定,語調輕鬆的道:“子安禮膽子不小啊,聽聞昨晚你在飄香閣抓了田豐手下?”“哦,他叫田疇是個糙子娃,來城裏購糧的。晚上他和十幾名馬將到飄香閣喝花酒,爭風吃醋打傷了好幾個嫖客妓女。我正好路過,本不想和田家生糾葛,但民怨極大,只好出手將他抓獲,關進大牢。”“民怨極大?”張舉打個哈哈,忽然變臉:“當年我初出江湖,為右北平田擴所辱,逐出幽州二十年。這次他兒子落在我們手裏,不殺之,難消我心頭大恨。你們看這事?”諸葛珪暫不表態。張舉微慍:“君貢若怕擔責任,萬事有我一人承擔。此事交子安辦!”
臧戒面有難色:“田閥高手如雲,斷難輕與。不太好做。”張舉微怒:“沒聽說淮南出雲箭怕過誰?每年獄中都有囚犯死於鬥毆,敢說不是你臧子安乾的?”“太守明鑒,實非子安所為。再說我早就脫離本族,沒有了根,哪惹得起虎鷹揚?”“將田疇移至盜寇房,再抓幾個昌豨的手下,不就成了?”諸葛珪不悅:“子安,你竟與泰山賊昌豨來往?”臧戒無語。“交接昌豨也沒什麼,他從不滋擾本郡,不是么子安!”張舉逼視臧戒,道:“到底能不能辦?”臧戒深慍,打個哈哈:“好說好說,給我兩天準備。”張舉舒身靠坐,道:“郡丞大人呢?”諸葛珪斷然道:“此事不妥。太守大人豈能為泄私憤而不顧朝廷律制?”“既然如此,守拙告辭了。”張舉拂袖而去。
待張舉走後,諸葛珪對臧戒說:“看來張舉和青州官府一樣已與太平教勾結。你速去安排,一定要將唐周平安送出本郡,必須將張角造反的消息送到朝廷。你運籌一下。”“屬下明白。只是張舉睚齜必報,您要小心。”“我自曉得,你去吧。”⑴
是夜張衡帶臧寇逾垣離開奉高城,一路來到岱宗西麓。夜幕下的泰山崔嵬無比,張衡贊道:“好大的氣勢!”西行不足三里,路林中轉出人來,牽着三匹烏駿。此人體態魁梧雙目有神,拱手道,“張天師您好,在下濟南唐周。奴寇也來了。”張衡詭異一笑:“呵呵好個臧子安!趕路吧!”三馬如飛向東平郡奔去。
月色甚皎,涼風撲面,路隨山折,馳入松篁,有響溪繞盤,有蒼崖抵出,林謐雀飛,極盡夜行美態。
忽入太平教埋伏,張衡斷木為兵打頭闖過,引起三色彩焰相送,前後綿綿一路東應。張衡笑罵:“虧張角想出這玩藝,熱鬧得緊呢!”話雖如此,心中卻大呼不妙。馳至三岔路,張衡勒馬上觀雲氣,西北上空墨雲滾滾,西南方層雲鹿奔,皆非吉利。西南二路焰起不絕,而北路也遠遠傳來呼喊聲。唐周轡馬圈走:“走哪邊?”
臧寇道:“軍士夜喧,將弱不勇。師傅,走北邊通山谷。”張衡地理不熟,回望唐周。唐周道:“通山谷兩山削屏,無回寰餘地。”張衡問:“出谷何處?”“唐河村。”
“唐河村?”張衡一怔,旋即道:“好,就走通山谷!”
北馳一里,轉入山谷,西北又一里,石路漸窄。前磊石當塗,忽殺聲大作,兩邊奔出百把個長戈教徒。張衡揮袖擊盪,打前疾駛,唐周緊隨其後馬鞭如蛇嗖然卷掃,臧寇揮劍拔擋,轉眼便近群石。張衡喝聲騰起,拎着臧寇唐周凌空燕行,飛垣而過。三馬撞石立斃。身後吵嘈一片,顯被張衡武技鎮住,一時亂了主意,大喊追呀追呀,卻無幾敢追。
“烏合之眾!”張衡忽笑道:“宣高所料不錯,此渠武功實在低微。”太平教倉猝集結,重點放在通洛之路,北路果是故布疑陣。
谷外赤焰飛空,遙遙若星。張衡也不停留,手拎二人大步流星出了山谷。只見東山住北綿延數十里,有河轉山而出,西南過田,西山於水前止勢森然若削,下有村落。村中人犬喧喧,村外黑影幢幢,持兵拿鋤朝這邊奔來,足有百人之多。臧寇忽心如刀刮汗大如豆,悶悶一啍,“我……”已然悶絕。張衡急抵掌旋揉臧寇右胸,又捏嘴喂進鎮心丸。唐周大叫:“來不及了!”臧寇睜眸恍惚道:“逆河進山!”
張衡背起臧寇,與唐周北疾行三里地,己到河口,下唐村民仍追趕不含。“娘的欺人太甚,當老子不殺人么?”唐周大憤,抽劍欲向。“殺不得!”張衡止道:“一群愚夫,毫無武功,殺之作甚?咱們進山。”張衡向東溯水行上,唐周粗氣咻咻的跟在後面。
滿山都是松柏楊楝各色雜木,河谷中寒風勁吹,松濤洶湧。轉曲又行三里地,卻見星稀雲濃然有天光透下,兩崖穹然,南北俯仰,一道石樑橫懸漏宇。張衡嗬喲一聲停下仰觀,直嘆造化之妙人力之勝。唐周情迷道:“真想上去走走。”張衡罵聲臧寇:“臭小子你可真重呀!”轉對唐周笑言,“你又不急,去頂上瞅瞅?”唐周嘿然。
石樑南高北低,寬僅尺五長逾二丈,青濕滑苔,千年風吹不幹,不知擱那多少年。唐周道聲乖乖,心下猶豫。張衡凝視之:“怕了?”唐周吃不得激,這便要過。張衡笑道:“步步走過,你是不行的。好在也不寬,兩縱即可,你試試。”唐周臨崖下瞰,腿肚直顫。
“咄,過不去,終生無所為!”
唐周如遭棒打,炯然目張,後退五步,也不去管山風凜冽,雙臂張揚躍步上樑,一點一縱,過去也。張衡拊掌相賀,俄而背正臧寇,步過石樑。張衡拍拍唐周肩膀,讚賞的道:“孺子可教。”唐周盪胸生雲,恭肅而道:“天師去我心魔,子泰終生感謝!”
二人打量周圍景緻,發覺身處懸空高台,南北二壁直陡,山頂更在百丈之上。台上有座古廟朝東,匾曰高唐,廟前鼎爐雖年代久遠,卻有香火祭痕。推門進去,見神龕上立着一尊持杵怒神,直個是威風凜凜,張衡對此神聖,拱手道:“戰神也者,撓你清靜,多請諒宥。”
廟外傳來臧寇呻吟聲,好歹醒了,張衡急步出來。鎮心丸果然藥力奇效,臧寇不再感到心口鈍悶,他掙扎坐起身子,四下看探,嚇他一跳。張衡單指搭脈,神情凝重起來,歪嘴蹙眉沉吟不已。唐周道:“天師,宣高的病看來拖不得了,您說怎個治法,用得上我的敬請發話。”張衡道:“小寇體內真氣如毛針扎存於腑臟肌理,適行顛簸現己全面惡化,確是耽擱不得。子泰你且守住下山之路,為我護法。”唐周欣允,對臧寇鼓勁數語,便自去了。
張衡正顏道:“小寇你聽好了,為師有辦法治好你身受之內傷,但需你配合。為師且先教你‘**’力。”臧寇不解:“佛家的**力?”“對,為師借用了安世高的‘**’。一個‘**’字涵括萬物本源,萬物非眼所見而由心生,所謂天地無盡,只見人心。”臧寇恍道,“**就是現在的心!”張衡微笑道:“善。”臧寇自問:“如今我**何為?”“問得好?不明武理,難治汝疾。”
張衡道:“雒陽王越和南皮田豐曾共定武道三品十二級:搏擊、技擊、武戰、勝負手、詭道欺正、觀鳥聽風、棋奕、九變無形、古井觀天、入聖、玄化和天意。”
“搏擊、技擊、武戰、勝負手、詭道欺正,此五為下五品,注重招數,以生死勝敗為**。”
“觀鳥聽風、棋奕、九變無形、古井觀天,此四為中四品,強調內修,講究意境,淡泊生死。”
“入聖、玄化、天意,此為上三品,具通徹智能,不昧生死,不在三界中。”
“此論雖本末倒置,卻有一定道理,揭示出‘武’有武術武學武道三層之分。武術中人,練武強身禦侮。武學中人,潛心武學為求天人合一,圖越人力極限。寇兒,天地始為渾沌,道無處不在,乃一分為二,是為陰陽,夾雜以氣,更生萬物。然則混沌從何而來?混沌前道之何在?可能只有死人才知道!死不可怕,不必妄圖延壽,死者皆未歸,說明死比活好。故武道中人,心裏唯‘藉死得道’而已。所以為師分習武之人為怕死、延壽和想死三個起**足矣。”
臧寇默然,半晌方道:“宣高不願死無所為,我不甘心。”
“不破死生執**,治好不如不治。為師既然收你為徒,就絕非單為救你這麼簡單。你生具反衝之體,若修鍊得法可不滅肉身而達道。”
“我?”臧寇難以置信,“肉身達道?”
“對,你雖奄奄垂斃,卻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葩。”
“何為反衝之體?”臧寇精神大振,張衡的話為他打開了另一扇門,生命不再可恥可悲。
“寇兒,鏡像與本相有何不同?”“左右互換。”“你的心在左在右?”“左…在右?”“豈止是心,你與常人的左右相反。好比鏡像的你應該是你的本相,而本相的你是鏡中的他。”“他?”“隔玄壁另一邊的你。”“我?”
“本相和鏡像前後卻又相同。”張衡打斷臧寇的思索,娓娓道來:“你的病根是你的反衝之體,誘因是紫金娃娃,一條百年紫金娃娃。仙芝玄狐諸多靈物身上皆藏有類似真氣的東西,和人類的真氣區別很大。若無其它草藥輔食,對人只有大害處。”
臧寇吃驚不小:“草木畜牲皆有真氣?”
“萬物天地所生,俱具宇宙始道,每種生命都彌足珍貴。子安不懂藥理,給你娘亂服草藥不說,紫金娃娃這樣通玄之物竟也一湯煎之。幸虧你娘先服過天山雪蓮,化去部分紫金娃娃死前釋出的毒物方才保住你的小命。”
我娘就是這麼死的?差不多吧。師徒二人無聲問答。
“金娃娃的真氣與雪蓮衝突所剩三成不到。督脈為陽脈海,金娃娃真氣乃純陽元氣,故吸藏於督脈。而你經脈異常,隨着你修鍊射陽火勢武功循常理驅馭真氣運轉,真氣在手足六陽中錯行錯道,終淤於督脈。尋常真氣不斷刺激此純陽真氣,故而你背痛不斷。‘是謂通則不痛,痛則不通。’你練的越深,背痛就越劇烈。同時督脈不通也影響到發育,三年前你才開始長毛。”
“啊,這您也知道呀!”臧寇無比佩服,對母親的悲**隨之化無。
“八歲那年你初進武場,大敗而歸。你悲憤莫名,開始喝酒。通常練氣講究入靜止**,至寂處真氣源源而來。你借酒入冥,結果產生出非陰非陽非沖和之氣。此真氣從隔玄壁那端過來,具有大吸力又有大斥力。而它才是你真正應該具備的真氣,也只有反衝之體才產得出這種真氣。”
“又是隔玄之壁!”
“光和三年4月,你墜崖為松所擋,大力撞散三種真氣。三氣互追互斥衝突禍延,故你現在全身都痛。虧是你曾服用過無上善**之舍利子,不然去年秋上你就該小命嗚呼了。”
“舍利子?”
“蔡邕給的舍利子,可延壽三載。”
“可如今是春上了?”
“……你個傻小子,先不扯遠了。”張衡道,“剛才說的是病由。要醫好你必須將三氣融一。但以你的修為和認識,三氣結丹殊為兇險,為師說這許多,就是要你明白,療治會有意外……你會真氣貫腦而死!今心為何,你……想……好。”
臧寇又興奮又恐慌。他必須克服死亡恐懼。藉死求道的心強烈起來,使他忘卻疼痛,昂然躍立。
巨大的青石岩自頂壓下,石下有路,路右即是千仞絕崖。唐周緩緩行下十數步,前面五六丈地僅餘一人貓身通過。局行促進過去,山路漸寬,疊石累級而下,羊腸折入樹林,唐周回望蒼岩,足高七八丈許,上面依稀可見“炎黃石”三字,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
唐周來回走動,忽然停下撓臉,少時揭下一蟬翼面具,用力拍打雙頰,直叫好癢。風峭林霾,夜鳥驚飛,交兵斗殺之聲速至耳邊。數道身影先後馳縱而來。最前二個灰衣人甫見炎黃石前雄峙着唐周,頓時大驚,步法稍緩,追兵即至,乃三黑衣蒙面客,頓又絞鬥起來。唐周悶聲不語,小心提防着。
“老三,你上祖廟,我來斷後!”一個灰衣人大喝,手中劍勢如虹,橫掃出去,夾有藍光星爍。黑衣三客齊側身閃避。
“二哥,留命重逢……”
那老三直奔唐周,怒叱:“鼠輩敢爾!”手揚處百粒血石打出,汪汪一片。好個唐周,身形旋動,一條巨蟒團身而上,血石悉數粉碎。那老三此刻已近至三尺距,唐周抖手甩出一截明晃槍尖,如蛇吐信,那老三單劍斜格,左手張揚,一網腥腐綠霧凝而不散罩向唐周。唐周屏息盪舞出不漏槍陣,急退數步仍把住石下狹路。那老三騰身閃電揮出雙袖,袖中飛出軟索,奪奪釘上炎黃石,鬼魅般倏忽而上,竟自凌空飛向懸台。唐周大驚,貓腰就追,頭撞垂石,險落懸崖。
※※※
注⑴:濟南國屬青州,治所東平陵在濟水南。濟北國屬兗州,治所盧在濟水北。濟北國不在濟南國北面,而在其西南。
※※※
“你聽好。為師先將一枚內丹送入你會陰穴,再以輪迴指在外點經,強之沿督脈下行百會,借斥力由任脈回行會陰,行滿小周天。如是循環,帶動散佈全身的真氣來追趕它。最後我會將之帶到下丹田,幫你締結內丹。寇兒,注意用意去控氣追逐直至隨心所欲無意境地。有意無意全在一**不忘!”“徒兒謹記於心。”
“百會着地,會陰朝天。”張衡大喝開始。臧寇應聲倒立,頭頂着地,雙腿曲張。
張衡駢指點出。臧寇失重浮起,受輪迴指擊打牽引,在空中急速的翻滾。張衡初如穿花蝶行,稍瞬便見臧寇在空翻,他卻不見蹤影。臧寇感到火丸一入體內,督脈各穴便依次雷爆開封,巨力引得火丸迅速通過,跟着百會一癢,任脈各穴次弟貫通,火丸直奔丹田。火丸返到會陰即破體而出,卻又失接點,重墜督脈通途。循環者三,臧寇直覺渾身麻癢,千萬隻螞蟻從各點爬出聚向任督二脈救火。火丸陡然加速勢不可當,衝散群蟻組團尾追其後,漸成氣龍戲珠之態。三十六小周天行滿,龍即吞珠之際,大地一顫,臧寇彈起正落。隨着落勢,所有氣機齊墜丹田海。龍珠沿氣海旋轉,白龍破浪追擊。
張衡頭頂雲蒸霧繚,心神內力急劇消耗。珠行漸慢之際,又入兩枚內丹,頓時化龍為三。三顆內丹在垂直交叉的三個平面上各自旋轉,三條小龍緊隨其後。
一顆龍珠險被追到。“慢點。”臧寇剛一起**,小龍便放慢速度。這麼聽話?“追!”臧寇少年性子,御龍逐珠把個性命攸關當作遊戲,全不知已到最兇險的時刻。
張衡目若泣血,手背筋骨畢現,神功臻至極至。龍珠絕迅縮徑,三龍張牙欲嚙。三珠融合。三龍嘶然撞上,咬纏不休,丹田血彤已如鼎腔爐膛,三氣仍是斥而不合。
張衡神照洞明,焚心似火。數十年的玄陽真氣逆脈化陰,激流掀浪錢塘潮漲,迅速淹沒了三龍。陽龍下潛,龍漸靜。
殺氣!!!
張衡心如雪潑,返手彈出一縷指風。然其內氣泰半留在臧寇體內,指風軟綿僅將來者打得晃了一晃。三丈開外,來者大駭,斷無多想,脫手射出銀色暴雨,梨花般凄美奪目。張衡再出一指,然耗心過甚,力有不逮,此虧彼盈,在臧寇體內的陰炁,神動返體,穿會陰上督脈直奔百會穴。三龍如影隨形,速度超越人間極限。陰炁躍出泥丸宮。三龍嘭然撞中天人之門。
“疾棄之!”張衡神音轟鳴。
三龍粉碎。臧寇急速旋轉起來,體內真氣如何變化,他已不可致詰。
吽嘛嘛吽……臧寇好象聽到一聲梵唱,無比莊嚴悠遠,自己仿在高山之巔,仰望雲之山城。猛然間,靈妙的音樂從高處流淌下來,四周陡然無限光明,飄蕩着幽淡花香。
神照中,九九飛紅火卷而來,漫天開滿桃花。忽又幻化無跡。【銀針破空發熱的紅外景象】
唐周急火攻心的趕到,見那老三木立三丈外,顯被封穴。
臧寇閉睛盤坐,周圍半尺環落星屑。他睜開雙眼,天地萬物都帶有淡淡的藍色,無限高遠的星辰都顯得異常清晰。“好美!”
張衡震下背上的暗器,道:“回來了?”
“那是什麼地方?”臧寇問之。
“隔玄壁。剛才你已旋轉了八十個圈。九九八十一次,只差一圈,你就可躍下隔玄壁,肉身得道,從此踏入仙境。可惜。”張衡回望那老三一眼。
“那兒真美啊……師傅你也去過?”
張衡沒有回答,他抬頭仰望星空,顯得無比蕭索。
“您還是拋不開生死。”臧寇神開。
“我若在三十二年前就死了,那你的小命誰來救?”張衡喃喃重複說道,“天意天意天意啊…”
臧寇只是靜靜的看着他的師傅,他被張衡沉重的宿命觀打動。
張衡忽而一笑,道:“寇兒你已痊癒,只是內氣可能沒了。”
“有得必有所失。徒兒不覺可惜。”臧寇起身道:“師傅辛苦您了。”
張衡微笑道:“精氣神,人的真精元神到不了別人體內的,只有真氣可以。吸人內氣或輸氣他人都僅一時之逞,精神自足便動不了根本,被你化去的真氣,為師調養數日便可盡復。好了,過去看看那人。”
臧寇走過去問唐周:“你怎變了模樣?”
唐周深自責備,悶了會兒,便蒙上面具。那老三頓瞠目結舌,嗬嗬大叫,忽地渾身一松,急問:“你是誰?”唐周怒從膽生,一掌摑去。那老三卻未閃避,生挨了這計耳光,道:“我是濟南唐魯。”他揭去面具,其本來面目竟和唐周十二分相似。“我大哥在哪?”
“唐周”心中湧上莫名滋味:“你大哥很安全,我僅能告訴你這些。”
這時唐家老二唐齊走上高台,身後是那仨黑衣人還跟兩瘦削挺拔的劍客,他邊走邊道:“老三怎地?哦?你……”唐魯接道:“二哥,大哥他早來了。”唐齊心領神會,道聲:“大哥。”那“唐周”肅冷的對那五人言道:“爾等何許人也。”
為首黑衣人從容道:“靈岩南崖季氏三鷹,季風季飛季揚,適才追斗純屬誤會,季風給唐老大陪罪了。”劍客之一道:“江湖小卒不足掛齒。我受人之託,來此解斗而己。”
“唐周”雙目凶光稍解:“既無它事,汝等速離!”
二劍客乾笑兩聲,揚長下山而去,並未將唐周放在眼裏。下行五里,路岐東西,二人停下細語。“如今怎辦?”“咱可不能回京,通知姐夫要緊!”“可老爺子那邊如何交代?”“管不了了,楊春他肯定會通知京城,不必咱操這份心。”
高唐廟前,季風朗聲道:“唐老大,在下奉命護送你兄弟進京,可願我兄弟加入?”唐齊接口道:“老大,他們和我不打不相識,……”那“唐周”目視張衡。張衡輕輕一笑,道:“不知張角收買了多少官吏,所以你們最好不要報官,以免禍起不測。我看不如這樣:唐齊與風飛揚趕去雒陽,唐周北上冀州混淆視聽,唐魯隨我同行。半年後若有命在,你兄弟三個都去成都吧!”他料唐齊唐魯不解其意,“我乃西蜀張衡也!這是我徒兒臧寇。”唐齊等人聳然動容,齊躬身執禮,然後大步離去。那“唐周”亦隨之下山。
臧寇問唐魯道:“唐三哥,這廟裏奉祀的是何方神聖?”唐魯振衣入廟,肅然三拜,乃道:“此先祖蚩尤。”臧寇驚訝萬分,跟進道:“上古蚩尤?”張衡道:“有趣,炎黃石旁蚩尤廟。蚩尤遺裔以唐為姓,倒是頭次聽說。”唐魯道:“我族自古流傳一種說法:上古時,神農遭我先祖蚩尤造反打敗,逃去求軒轅發兵。當時軒轅僅是黑山以東一個小部落首長,因是被神農從中原流徙來的,故不予援手。后神農苦追百里,軒轅方才聯合神農氏並黑山諸部落,與我先祖蚩尤鏖戰於涿鹿。初暴雨如注,我山東九氏八十一族九戰九捷大敗軒轅,孰料天轉晴明,即而大風起迷霧生,軒轅憑藉指南車攻破我先祖中軍。進而追擊至泰山封禪,成為中原大帝。我先祖逃回此山,軒轅和神農躡至,我先祖飛身過崖,放石連通,邀二帝單戰,二帝終不敢,遂舉兵圍山,半年無所獲乃撤回河南,謊稱已獲斬我先祖。”
“這山看似不足以固守半年?”臧寇不解。唐魯再拜蚩尤,道:“此廟有古秘道通達山底。”“哦,唐三哥,你還未沒說蚩尤後人為何姓唐。”“唐姓淵源乃我族一個大秘密。先祖痛定思痛,悟出軒轅勝在文德二字上,文即文化文明,德即仁德民心,故遣我東夷九氏中賢智之人去河南求學,經歷許多許多年後終有一位後人執掌了中原大地,從此東夷與炎黃後人融合,他便是堯。”
臧寇驚呼一聲:“唐堯?!”
“軒轅兵木神農兵石蚩尢兵金,黃帝用木棒打敗了運用銅兵的蚩尢,豈人德可概括,殆非天意乎?”張衡追撫古今,感慨道:“然蚩尤勇蓋二帝,不愧為古之戰神!”
“戰神!”臧寇聞言一震。
張衡頷首以嘆,又道:“對了小魯,張角現在何處?”
“應還在濟南養傷。唐門一戰僅我兄弟仨逃出生天,余者全部戰死。但張角也中了暴雨梨花針,沒有十天半月恢復不了。他一怒之下發出必殺令,凡與唐門關聯者殺無赦。結果我唐門所在秸稈里遭到血洗,連剛出世的嬰兒也難逃一死。”
“這也太殘忍了。”臧寇憤怒異常。
“我唐門子弟不會白死的!宣高,都怪我莽撞,累你內力盡廢。請你和天師暫且出廟,待我取些療傷聖物與你。”“多久?”“半個時辰。”“那好,我們去外面等。”
張衡師徒走出高唐廟,天近寅時,雲流迅速,月落西山,一片昏暝。
張衡功虧一簣,雖有些沮喪,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於事無補。而臧寇小命已然保住,跟着張衡修行武道,日後定能恢復內功,所以他沒太多遺憾。
於是張衡朝南,臧寇面東,師徒二人無言打坐。
正好過了半個時辰,唐魯走出祖廟,手抓一把白亮滑膩散發怪味的膠體,道:“都還溫着,快喝下去!”臧寇捂嘴推辭:“這這,算了吧!”唐魯不悅:“這燕蝠涎乃是溫補極品,能固本培源,你豈可枉費我一番辛勞?”臧寇壓住惡嘔,喝米湯似的一吸了之。唐魯悅然:“這才算哥們。”
“師傅,我感到丹田溫熱,一溢一盪的好舒服。”
“怎會如此?難道是燕蝠涎化為內氣了,按理說不會呀?”張衡奇道。
“天師說的是,燕蝠涎確是不能增長內力。”唐魯也感詫異。
寇兒的雙眼玉澤清澈,難道誤打誤撞下他竟已鍊氣化精?
張衡正自思忖,忽聞撲撲撲臧寇連放三個響屁,惡臭難當,不禁掩鼻而喜:濁氣盡出,丹田空如山谷,是為腎元完足。有此基礎,寇兒當可修鍊天師道最為高深的《大禹心經》。
臧寇難為情的避到一邊去,猶自撲撲。
張衡轉問唐魯:“你有何打算?”
唐魯道:“去歷城尋隙刺殺張角!”
“飛蛾撲火,不亦蠢乎?我故意留下你,一是因為我對風飛揚還信不過,二來此去雒陽多凶少吉,最好由你暗中保護唐齊。到了雒陽你逕自去武極道場找王越,他自會上稟劉宏。”張衡見唐魯不解,樂道:“劉宏就是皇帝小兒呀!小魯,這是我教信物玄冥令,你帶去西蜀找我兒公祺,見此令牌,他會幫你重建唐門。說不定蜀中唐門比濟南唐門更有名哩!”
“蜀中唐門!好口彩。”唐魯大笑,豪灑無比。
東海快刀門門主、泰山郡太守張舉府中,一道黑影迅疾遊走屋頂繞府一匝,穩穩立在位於府後院的講武堂前空地上。
講武堂左右各一排廂房,中間圍出十來丈寬深的空地,另有側門與快刀門總壇斬潮堂相通。四周散雜生長着幾株榆樹、槐樹,另有一排丈許高的翠綠茂盛的冬青木將此處與內宅隔開。
“何方高人深夜造訪本府?”
講武堂大門洞開,從裏面躍出五六十個精壯漢子來,同時東西廂房窗戶翻起,箭鏃鎖定黑影人。
張舉漫步走到五尺台基邊沿立定,矜持的俯瞰來者。
“右北平田楷。”黑影人傲然言道。
“竟竟然是定風槍田二當家,這一向可好?”張舉有些錯愕,道:“素聞定風槍從不南下,是哪陣風把您吹到我泰山地面上來了?”“廢話少說!族弟田疇不肖在貴地滋事,己押進你泰山大牢,給我一個面子,把人放了。”張舉陰陽怪氣的道:“面子,我張舉在你們田家眼裏還有面子?”
“放是不放?”
“不放,又怎地?”這時一個短壯漢子手提一桿花面宣斧迅速走近張舉,道:“田楷,你夜闖官府,圖謀不軌,理當問斬。還不速速離去!”“這位是?”
“戴龍,豈可對田當家的無理!”張舉呵斥一聲,又趕忙對田楷道:“他是本府管家。”
“原來是個奴才!”田楷刀削似的臉上露出一絲譏笑。
“你,你欺人太甚!”
“不得無禮!”張舉眉間那道凶紋陷得更深,伸手止住狂怒的戴龍。
“戴龍?不知太平教兗州大方戴鳳是你何人?”
“沒關係,他倆沒一點關係!”張舉又搶言道。
“我說呢,如果你是戴鳳的兄弟,今晚就少不得殺你為我死在濟南的四十九個兄弟報仇!”
戴龍被田楷目中凜冽寒光震懾住,小聲嚅嚕了一句,“別太囂張!”
田楷大笑數聲,“張舉,你弟弟張純的礎艮堂還想不想在幽州地面上開下去呀?你們兩兄弟一個斬草一個除根,是不是想老子也開個斬草除根堂呀?”語態中有着極度的自信與豪邁。
“好說好說。”張舉象被踩了七寸似的,頓時口軟下來,他知道田閥有殺掉張純的雷霆手段,“只是令弟的確觸犯律令,就這麼放了,萬一使君追究此事,我這官可就當不下去了。”“我也不虧待你。”田楷手一揮,二枚明珠飛投張舉。
張舉忙伸手接過,仔細端詳,這是一對價值千兩白銀的龍眼大小的夜明珠。旁邊的戴龍也看得兩眼放光。張舉拳頭一收,笑道:“多謝了。明早你去找臧戒,他會放人的。”
“不行,今晚就放人。”
“你他……也太橫了點吧!”戴龍實在忍不住,幾乎罵出口來。
田楷冷笑一聲,帶着金屬磨磔之音。張舉接過凌空渡來的一文公函,心知不妙,趕緊抖開觀看。原來這是幽州刺史劉虞寫給冀青兗徐四州各郡國的官諭,大致是“茲命別部司馬田楷護良馬百匹至徐州,沿途各郡國務必協從,不得阻延,違者斬。見諭如見本人。劉伯安敕。”“下官拜見司馬大人!”張舉己經慌張起來。劉虞威震幽代遼東,在十二刺史部中地位最為尊,崇其別部司馬最少也是千石俸,而自己雖為比二千石俸,但軍職歷來大過文職,實在鬥不過他。張舉回身呵叱戴龍,“還不快掌嘴謝罪!”戴龍的臉騰的紫黑起來,怒視張舉,好象要翻臉似的,急喘出幾口惡氣后,一頓足飛身走了。
“好好好,我這就陪您去大牢放人,您別生氣。”張舉小心翼翼的陪着笑,忐忑不安的想:臧戒做事一貫迅速,要是他已經把田疇做了,那就糟了。真要那樣,無毒不丈夫,全推到你臧子安身上。
張舉一行人剛離去,冬青枝葉微微一動,周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