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怎麼吃個霜淇淋也這麼多學問?

范馥峰瞥了眼十分鐘前仍泫然欲泣、好不可憐,此時小臉蛋卻開心得紅撲撲的小男孩,內心那股不思議的神奇感繼續擴大中。

視線重回到她臉上,他瞅着她小貓般的吃相,見那小巧舌尖一下下地輕勾慢卷,辣辣的熱氣忽地直飆上來,不僅頭皮被烘麻了,粗頸和兩隻大耳也都紅了。

噢~~他大腦里凈轉些什麼啊?!

萬分狼狽地撇開臉,把她的「吃霜淇淋教學」猛地拋到外太空,依舊遵循自己豪邁的吃法。

「不是要送孩子到警局嗎?」忙找個話題,希望她不要注意到他黝臉上突如其來的紅暈。

「是呀!」她仍是笑咪咪的。

三分鐘后,把最後一口霜淇淋解決掉,她抽出一張濕紙巾,不由分說地塞進他的大掌里,跟着蹲下來替小男孩擦凈小臉和小手,兩人嘰哩咕嚕又對起話來。

「OK!走吧!喔,對了,安德魯要你也牽着他的手手。」

范馥峰先是一怔,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團小不點兒,那孩子的蘋果臉仰得高高的,眼神溫馴羞澀。

怎麼,有漂亮姊姊居中斡旋,他終於看出「怪叔叔」其實面噁心善了?

好笑地撇撇嘴,他貢獻出佈滿粗繭的大掌。

那隻小小、小小的手立即抓住他兩指,開心握緊,衝著他咧嘴笑,又瞧向牽着他另一邊小手的美女姊姊。

『帶你找爸爸、媽媽去嘍!』

他聽不懂她的義語在說些什麼,美女一動,小傢伙跟着動,他自然也被牽着去。

人來人往的淡水堤岸,暮色更深,街燈剛起,添上幾分可人的浪漫。

瞅着石板地上拉得長長的三抹大小淡影,夾在中間的小人兒蹦蹦跳跳的,而另一抹影子纖細修長、裙襬搖搖,他莫名的有種錯覺——

真像一家三口……

想太多了,對健康不好。

范馥峰暗自苦笑,對於遇上一名友善過度且笑容燦爛的美女后,大腦細胞便不太尋常的運作狀態感到困惑,亦微惱起自己。

他一手按住懸在胸前的相機,放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則悄悄收攏五指,此時石板地上的淡影成雙,中間活蹦亂跳的小影兒在十分鐘前已安然送回那對粗心的外國夫婦懷裏。

協尋走失兒童事件圓滿落幕,警員過來跟他們哈啦了幾句后,范馥峰連姓名都來不及報出,馬上又被身旁的大美人挾持出場。

淡水分局就設在觀光河堤的盡頭,再過去依然是河堤,但氣氛寧靜不少,多為住家和幾間隱在老榕后的餐廳,遊人沒有前段熱絡,卻更適合閑步輕散。

「我叫余文麗。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的余,溫文美麗的文麗,很好記的,就是『我溫文又美麗』的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美女大方地自我介紹,脆聲如鈴,絲毫沒打算隱藏水亮大眼裏的好奇。

「范馥峰。范仲淹的范。馥是……花香的意思,山峰的峰。」他比較習慣英文的自我介紹,還有,那句「我溫文又美麗」讓他的嘴角淡淡一勾。美麗是有的,溫文嘛……似乎不太適合拿來形容她這種活潑、熱情外現的姑娘。

她點點頭。「是『清香馥郁』、『香馥如蘭』的馥。馥峰,花朵滿開、花香四溢的山峰,呵~~這名字可壯麗了!」

他耳根溫熱,不禁口拙,乾脆抿唇不語。

可惜被好奇寶寶附身的大美女沒想這麼就放過他。

「范先生是專業攝影師嗎?」雖然對相機沒啥研究,但掛在他胸前那架單眼玩意兒一看便知來頭不小。

他搖頭,沈默了三秒才道:「不是。我技術沒那麼好。」他拍的東西只求真實呈現,不講究燈光、背景。

哇啊~~這男人有夠拘謹、有夠……不愛跟美女聊天。

她長得漂亮,標準大美女一枚。余文麗心裏明白得很。

打小,她對親愛的老爹老媽賦予她的外貌就十足自信,再加上她懂得打扮、懂得如何突顯自己的優點,如此美上加美,教她連連奪下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大學五朵校花。後來順利考上空服員一職,同事雖都是帥哥美女級的人物,她也不遑多讓,繼續發光發亮。

而身為一名身心靈皆美的大美女,余文麗太清楚當中的優缺點。

優的是,走到哪兒都吃香,只要她甜甜笑幾下,大家都愛來親近,對她不設防,教她能輕易地融入任何一個團體。

但,問題就出現了,福禍相依哪,太好的人緣常常也替她招來太旺的桃花,其中還不乏那款「打死不走」、「死賴活賴」,把「烈女怕纏郎」奉為最高指導原則的貨色。

後來鬧得她只好努力實行「分級制度」——

她對孩子好、對老人好、對親朋好友好、對貓好、對狗也好,就是對第一次見面就朝她亂放電的男人很不好。

而身旁這位「花香滿山峰」的大個兒很有意思的,不僅沒放電,像是連看也懶得多看她一眼,中規中矩得很,同她走在一塊兒,她可以感覺到他刻意拉出距離,不願靠她太近似的。

噢!他是有點小小傷害到她美女的尊嚴了。

人性很奇怪,當對方的反應超脫預期,倒讓她在意起來了。

心裏對着自己扮鬼臉,她再接再厲地重開話題。「你看起來挺喜歡小朋友的。」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淡應:「是嗎?」

她頷首,笑容不減。

「你蹲在安德魯面前哄他的樣子很有趣,像在安撫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她全瞧見了,只是那孩子原就嚇壞了,他又長得魁梧有力,再加上語言不通,他忽然像座小山般蹲在孩子面前,哪能不嚇人?

范馥峰臉一陣灼辣,猜想自己哄那孩子的模樣肯定很蠢。

「那小傢伙喜歡你。」語氣依然淡渺渺。

余文麗得意地笑出聲,半開玩笑道:「我有練過,不是誰都能辦得到。」笑臉迎人耍親切原就是空服員基本手則第一條啊!

其實那孩子也喜歡他的。

雖然相處僅短短半個小時左右,但安德魯看他的方式從一開始的驚懼迅速轉成信任,孩子的反應向來直接,沒有模糊地帶。

他的五官儘管粗獷樸實,濃眉下的兩道眼神卻深邃正派。

胸膛結實、兩肩寬厚,不是那種在健身房中以精心比例鍛練出來的完美體型,而是散發著自然的陽剛氣味。他晒成古銅的膚色和剛毅的臉型給人某種說不上來的好感,溫暖如陽,像是一個值得全然信賴的好朋友,可以交往一輩子,若錯過他,會後悔一生。

咦?後悔一生?是不是想得太嚴重啦?

菱唇抿不住又噗笑了聲,引來男人古怪一瞥,她連忙正正神色。

「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噗——」

余文麗不由得停下腳步,轉過身軀直接面對他,略誇張地笑嘆:「范先生,那句『你知道嗎』是發語詞,表示我底下有話想問,你可以直接略過不理,因為重點在後面。如果非出聲不可,你可以反問:『什麼?』或者是『我應該知道什麼?』,這樣我才能順利把話往下講。」

他當然知曉,只是覺得兩人萍水相逢,似乎不該再多聊些什麼。

定住步伐,他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下意識地朝捷運站的方向回望。

「好吧,我應該知道什麼?」他牽唇微笑,仍是選擇讓話題繼續下去,下顎淡揚,有意無意地閃避那雙亮晶晶的眼眸。她的眸光讓他聯想到高掛在緬因森林夏日夜空的星子,爍亮神秘,教人心悸。

兩人直接相對,余文麗不禁再次驚嘆他巨人般的身高。

以她173公分的修長模特兒身材,底下再蹬着約莫兩公分高的小矮跟涼鞋,也夠有看頭了吧?

沒想到她拚命打直背脊、玉腿站得直挺挺,頭頂竟然只勉強構到他嘴巴的高度,硬是矮了他一截。

算他狠。

唔……可是……可是她很喜歡比人家「矮一截」的感覺耶!呵呵,這樣要小鳥依人也比較好依過去,頭靠在他肩膀上嘟嘟好說。

啊啦啦啦~~她又想太多嘍!

雙頰融融,她掩飾性地拍了拍,深吸口氣笑道:「我是想說,通常喜歡小孩的人也一定會喜歡小動物,這樣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范先生,你喜歡小動物吧?」

范馥峰終是忍俊不禁地笑了,笑音低沈悅耳,耐人尋味。

「還不算討厭。」

微偏着瓜子臉,余文麗定定仰望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柔軟,一會兒才嚅出聲音。「……那、那很好。」

心在浮動,如泊在岸邊的一艘艘小船,潮來潮往,隨潮起伏。

好奇怪的感覺,她首次體會,有些不着邊際,卻又真實地存在內心。

她想,她喜歡上他的笑了。平淡溫暖,還有一點點兒的靦腆壓抑,成熟的男性臉龐露出孩子氣的神態,這男人的笑真不賴。

真不賴哪……

思緒紛亂,在漫天飛舞中不意間勾揚起興味,隱隱刺激了埋在內心深處的某樣東西。

於是,渾身的毛細孔在瞬間張散,裸露的藕臂與細膩頸項竄過麻感,穿透脊椎,如電流般微刺微疼,她耳中甚至捕捉到那聲響,「啪啪啪」,細微卻興奮。

「冷嗎?」身旁的男人低問。

余文麗瑟瑟輕顫,不是因為冷,是胸口躁動得厲害。

「不會。」如是回答,她雙手卻環抱,緩緩摩挲着自個兒的裸臂。

范馥峰無語,高大身軀狀若無意地往旁淡然一移,擋在風頭的地方。

她再次揚睫瞧他,這一次,耳畔那「啪啪啪」的電流聲更清晰了。

她顫慄着,呼吸有些不順暢。

又於是,她突然明白,自己必須對他做些什麼。

試探地、主動地、值得鼓起勇氣地跨出去,而非萍水相逢后又緣隨柳絮,由着在風中顛擺。

「這附近有一家義式料理,海鮮焗飯和青醬做得很贊,晚餐一起吃?」彷彿邀請的是一位認識許久的老友,她語氣靜謐謐,眉眼間的柔軟與漸沈的暮色融作一起,幽幽漫霞。

男人背光的臉龐有幾許隱晦,那神色即閃即過,快得幾難分辨。

「我請客。機會難得呢!」她眨眨眼,飛揚的眉兒淘氣俏麗。

范馥峰咧嘴一笑。「你剛才請我吃了一支霜淇淋了。」

到現在他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從她手中接過那支霜淇淋塔的,總之回過神后,東西已經出現在他掌里。

「我今天請客請上癮了,就不知這位先生願不願意賞光,讓我略盡地頭蛇之誼?」他沈靜如深海的眼太撩人,她還不想放他走啊!

說不訝然那是謊話,被美女如此溫言笑語地力邀,他受寵若驚。

仍是不太敢直視那雙美得過分的大眸,怕一下子把什麼弄亂了。他受過的教訓還不深刻嗎?不學乖,到頭來傷得更重,能去怪誰?

「謝謝你。」深深吐納,他終是迎向她,低沈嗓音在夏風中浮漾。「我還有約,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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