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又沈默了,似乎遇到難言之處,他都要沈吟一會兒。
余文麗沒催促他,因她也需要些時間來消化他所說的。
貼靠着他,手指和他的五指相互扳弄,有時他揉揉她圓潤的指甲,有時換她捏捏他粗獷的指關節,雖靜,卻不再如一開始那樣抑鬱窒悶。她等着他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
終於,男性略啞的嗓音幽沈盪開,徐緩道:「那項研究花了我將近兩年的時間,『艾瑪斯』最後以若桐的名字向全世界發表,研究團隊的名單上沒有我。」
「什、什麼?!」余文麗臉蛋一白,倏地抓緊他的手指。「她冒名?!她、她剽竊你的心血?!」
范馥峰倒十分平靜,淡淡牽唇。「這其中的牽扯很多,不若表面這麼簡單。若桐這麼做,背後應該跟『艾瑪斯』的決策高層多少有些關係。」
她沒他那麼沈得住氣,知道他被欺負,銀牙磨得好響。「王八蛋!告死他們!可惡!那些人怎麼這麼壞?一點榮譽感也沒有!什麼屁學會!」吼吼吼~~馬的三字經又千字文。
范馥峰又是苦笑。「告上法院,整個訴訟不知要拖多久,況且有『艾瑪斯』居中操控,我能不能舉出有力證據還是個問題。那時沒想太多,只是身心俱疲,很累很累,很想找一個安靜又偏遠的地方,誰也不見,自我封閉一段時候。後來,我在緬因森林的小木屋住了一年,那裏的夜空很美,每晚都可以看到滿天星斗。又後來,朋友有心牽線,我結束自閉生活,飛往歐洲,跟着朋友所帶領的一支團隊在阿爾卑斯山住了一陣子,直到去年才決定回台灣。」
「阿峰……」芳心又痛,這次滿滿的都是為他。
他聽出那聲輕喚所包含的感情,胸口溫熱,不禁湊近啄吻着她的頰。
「其實事情到最後,那項研究用不用我的名字發表,似乎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但若桐和我是絕對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大家好聚好散,不惡言相向,這樣也好。」
他明明傷得很重,還說這樣也好?余文麗軟軟嘆息。
「既然都好聚好散了,那她……她為什麼還來找你?她想幹麼?」
他再次抿唇不語,眼神古古怪怪的。
「阿峰?」敢不給她說清楚!
他重重吐出胸中灼氣。「若桐她……邀我加入她目前的團隊。」
「什麼?!」那女人還真敢!
「你不可能會答應的!叫她早早死了這條心!」
「唔……我跟她說,會考慮看看。也許……會加入也說不定。」
「嗄?!」貓兒眼瞠得圓滾滾的,瞪着,余文麗真說不出話了。
「以德報怨」向來不是余文麗的行事風格。
「君子不立危牆」才是她恪守的王道。
倘若考慮到最後,范馥峰仍執意加入人家的團隊,那他真真會惹火她這個親親女友。
「笨蛋!」可憐的枕頭從昨晚兩人不歡而散后,就一直扮演挨打的角色,被兩隻粉拳輪流捶得暴扁。
「頑固的大笨蛋——」又來一拳伺候。
事實上,之所以會不歡而散,很大的原因是出在余文麗身上——
她不想聽他解釋那麼多。
有可能是「余醋未了」,也可能是替他抱不平、為他憂心,不懂明明吃過大虧,為什麼還學不乖,不會保護自己。
昨晚,他對她說了很多。
他說,他之所以決定來一趟米蘭,主要是因為恩師羅森教授親自致電邀約。
那位六十多歲的羅森教授是宴會的主辦人之一,她昨晚還在會場上跟他小聊了一陣,老教授身材矮胖、蓄着滿臉落腮鬍,說話很風趣,她對他印象不壞。
他還說,一直到宴會開始前半個小時,羅森教授才透露給他知道,李若桐也在受邀的賓客名單中,而她並未參加在米蘭舉辦的研討會,是昨晚才特地搭機過來,就為了見他。
當年他和李若桐之間的「恩怨情仇」,老教授多少知道一些,只是他們兩個都是老教授的得意門生,再加上李若桐近來有關北義阿爾卑斯山區生態保護的研究遇到重重問題,極需一位經驗豐富的人助陣,羅森教授第一個就想到他,私心希望兩人能冰釋前嫌。
聽到這裏,余文麗忍不住又火了,對老教授還不錯的印象馬上由紅翻黑,想他竟然暗中幫着他那個不肖女徒弟壓榨她余文麗罩的人。他好膽!就不要搭「環航」的班機被她堵到,要不然鐵定請他吃加料的「美食」!
可惡——
捶到最後,她乾脆把縐巴巴的枕頭整個抓起來,暴力地甩打。
可惡、可惡、可惡!最可惡的是,那女人想花二十分鐘的時間說服他,要他再去為她做牛做馬,他沒當場給對方難看,還說要……考、慮?!
考慮個三字經啦!
門鈴一陣叮咚狂響,她甩枕頭的動作一頓。他還來幹什麼?!抿抿唇,忽然跳下床沖至門前,氣勢洶洶地打開。
「我告訴你,我——呃……」門外站着兩名同一飛行團隊的華籍同事。
「麗麗,你不會還在睡美容覺吧?都中午了耶!一起吃個飯吧,三個人比較好點餐,可以一起share吃完再到商店街逛逛?」
「對啊,今天OneDayOff,時間都是自己的,不出去逛逛太可惜了。你趕快換衣服,我們等你。」
在她的計劃中,今天本來可以很性感又很感性的,應該是既慵懶又滿足地貼在阿娜答懷裏,迎接第一道朝陽,偏偏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嗚~~好想抓枕頭來咬!
「麗麗,你怎麼了?眼睛紅紅的耶!」
「鼻子也紅紅的,麗麗,不會是感冒了吧?你是不是一直打噴嚏、流鼻水?哇啊~~千萬別發燒呀!我那邊有維他命,我拿給你吃!」
「我沒事,就、就昨晚睡得很不好,嚴重失眠。」拉開同事貼上額頭的手,她強裝無事地露齒一笑。「真的沒事啦!你們去就好,我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想窩回被子裏睡回籠覺,等一下肚子餓了再叫客房服務。」
「你確定?」
「確定確定,一百個確定,一千個確定。」
「唔……那好吧。」
兩名公司的姊妹終於揮揮手、準備下樓覓食去,她隨意「掰掰」個兩聲,重新關上房門。
背靠着門,手仍擱在門把上,她靜立了幾秒,只覺心裏沈甸甸的,像是怎麼嘆氣都沒辦法把堵在體內的那股沈鬱傾盡。唉~~
陡地,她顫動一下,因門鈴又響。
怎麼?她們兩個還沒搭電梯下樓啊?
「拜託,別說要幫我外帶午餐,我——」猛地拉開房門,又猛地頓住。
門外,范馥峰高大的身材佔據她所有視線,杵在那兒動也不動。
他微垂的目光深且憂鬱,眼白的地方和她一樣,都浮出淡淡紅絲。
外邊飄雪稀零,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街上走了多久,弄得頭髮、雙肩和胸前都積着點點雪花,一走進溫暖的室內,雪開始融化,正慢慢地浸濕他的濃髮和厚長大衣。
看來,他昨晚被她掃地出門后,也好受不到哪裏去。悶了一夜又一早的氣,終於消退掉一滴滴了。
「我還在生氣。」她雙手抱胸,下巴一抬。
「我知道。」
「那你來幹什麼?」
「我怕你會氣到忘記吃東西,所以買了披薩和可麗餅來,還有南瓜湯和卡布其諾。」他語氣平靜。
可惡!對她打溫情牌。
鼓着腮幫子,她瞠圓眼,拚命要自己硬起心腸,絕對不可以隨隨便便就妥協。
范馥峰又道:「研討會在今早圓滿結束,我明晚的飛機回台灣。之前聽朋友提過,說這家披薩專賣店的東西很好吃,又說大教堂那邊有家咖啡館的東西也是一絕,所以從研討會會場出來后,就走過去買,希望東西沒冷掉。」
「拿來。」她伸出手。
他乖乖將整袋食物奉上。
「你可以走了。」拎着「貢品」,余文麗後退一步,關門。
她在生氣。
對!她很氣、很氣!如果他不能直接、肯定、斬釘截鐵地拒絕李若桐那項工作,不能給她她要的答案,那她就要持續跟他冷戰到下一個創世紀!
以前看錶嫂和表哥之間冷戰,因事不關己,己心不亂,只覺得無奈好笑,現在自己嘗到這滋味,心又酸又氣苦,哪裏還笑得出來?
咦……門鈴有響嗎?
為什麼門鈴不響?
還是響了,可她沒聽見?
她要他走,他真的就走了?他……他、他……
衝上前去,她又「砰」地一響打開房門——
男人還在,同樣的站姿,不變的眉眼,沈靜微郁。
「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麼?!」衝口就出,立即後悔自己口氣這麼凶。
「我等你開門要我進去。」靜語,一顆融雪在額角蜿蜒出水痕,他抬手揭去。
「你——」真是又惱又恨,偏偏又心疼他。
咬咬牙。「進來啦!」丟下話,她逕自轉身走開,把他帶來的食物拎到靠近陽台邊的茶几上。
隨即,身後傳來關門落鎖的聲音,然後是他的腳步聲。
她頭也不回地命令道:「把大衣脫掉,浴室里有乾淨的毛巾,拿去擦擦臉。」還說要跟他冷戰咧,結果提早破功!不過,這絕不表示她已氣消。
范馥峰低應了聲,照她的話動作,等擦完臉出來,見她已經把披薩、可麗餅、南瓜湯和咖啡全取出來擺上,而自己則曲腿縮在單人沙發里,怔怔地喝着他帶來的卡布其諾。
「你沒吃點東西墊胃就喝咖啡,這樣不好。」他眉峰淡攏,走到她身邊。
「被某人氣飽了,吃不下!」賭氣地灌進一大口深褐液體。
他忽地蹲下按住她的手,四目交接,她的貓兒眼滿是不馴,他的眼深幽幽。
「幹麼啦?」她手中的咖啡被取走,塞進一杯濃香的南瓜湯。
「吃不下,可以把湯喝一喝。」
她瞪着他,胸脯起伏略大,突然天外飛來一筆地問:「你已經拒絕李若桐了?」
黝臉一楞。「我……還在想。」
事實上,他昨晚至今根本沒辦法認真思考這件事,只擔憂被惹惱的她,怕她顧着跟他生氣,任性地對待自己。
「那你慢慢想,等想好了再來理我!」把南瓜湯往茶几上一擱,撇開小臉。
「文麗……」心焦地再次握住她的手,范馥峰真氣自己如此口拙。
昨晚被她趕回去他下榻的酒店后,躺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合睫,心裏亂糟糟的,想了好多話要對她說。他不想她生氣,希望她永遠快樂,他知道她的極力反對全是為他,但有些事對他而言,其實已無須再去計較得失。
只是,他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無論做什麼,他都虔誠地希望有她的認同。
一種幾近疼痛的柔軟情緒纏繞在胸臆之間,越縛越緊,越緊,教他越能看清內心,他在意的人、在意的事,究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