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多年以後,穿過塔克拉馬乾沙漠,往更遠的高原,他見過與自己長相有幾分雷同的外族,他想,給予他生命的那對男女,應有一個是大食人。

「我叫華笑眉。」笑眉忽爾說出,恢復爽朗坦率的本性,心中戒意未除,但臉色已和緩許多。

「你姓華?」換他挑眉,關中棉產以華氏家族馬首是瞻,如今在一望無際的棉田丘陵巧遇一位華姓姑娘,他自然而然心生聯想。

「嗯,我姓華。笑、眉。」她指着唇邊的笑,又指着細濃的眉。

「我又不是孤兒,當然有名有姓。」此話一出,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她是心直口快,並非瞧不起人,吐吐舌尖,她頭一甩,很快又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

對既定的事實,霍希克早已釋懷,他唔地沉吟卻不說話,有種恍惚的感覺,彷彿可以一直道么瞧着她、靜默地看着,微紅的臉頰、小巧的界尖、豐潤的唇瓣,然後近近吸取她身上好聞的香氣,聽着地清脆圓潤的音珠,一直這樣下去,他可以沉迷其間,毋需清醒。

笑眉以為他真生氣了,咬咬唇又抿抿唇,想想自己說出那樣的話是惡毒了些。

「我——」

「你——」

「你先說。」

「你先說。」

沉默后,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止住,互瞪着,然後一同笑了出來。

「你想說什麼?」笑眉問。覺得方才一笑削弱了男子高深莫測的神情。

他不着痕迹地嘆息。

他想問——

姑娘家住何處?

今年幾歲?

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愛不愛吃甜瓜?

願不願意跟他回蘭州?

可不可能當他的女人?

一切來得太快、太匆促,他知道,可心裏有股躁動,不僅石龍找到可人的伴侶,連自己也找到了,他與她初次相遇,直覺替他決定所有,告訴了自己的心,而他向來是行動派的,下了決心,就卯足勁往前行。

「你願不願意——」

「笑眉!笑眉!」關鍵時刻,身後丘陵線上出現一個騎馬的身影。

「煜哥,我在這兒!」她眸光由他臉上抽離,朝着不遠處的影子揮動臂膀,語氣中夾有一絲陡現的欣喜,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了。

「笑眉。」展煜驅馬而來,須臾已來到他們身邊,見笑眉與一名陌生男子靠近,他心中突兀,接着俐落地翻身下馬。

「安師傅和劉師傅說你來了,怎麼沒找靜妹和我,卻獨自跑來這兒玩?」他說著,責備人時口氣依然平和,然後手掌極自然地托住她的手肘,不動聲色地將她拉近自己,因為,這個陌生男子不尋常,特別是他流連在笑眉身上的眼光,是計量而謀測的,正打着什麼主意。

「煜哥,靜姊呢?你沒陪着她?」思及今日在窗外的所見所聞,暫且擺脫的落寞又悄然爬上眉心,他順遂他的動作,身子亳無異議地任他拉近。

「駱總管遣人來接她回府了,我是出來尋你的。」他頭一調,兩名男子的眼神短兵相接,在極短時間內歸結出評價。他是生意人,面容輕易地掛上笑,神情舒緩。「這位是——」

「他叫——」笑眉出聲。

「霍希克。」他搶了她的話頭,自報姓名。他唇邊笑痕還在,卻深沉了起來,金褐的眼盯着笑眉主動攀附在男子臂上的手,信賴的神情,眉宇間怪異的輕愁,頰上似喜似嗔的嫣紅……他有些不是滋味,心頭鬱悶,該死地忘了考量——她有沒有心上人?

「霍希克——你是銀毛虎!?」展煜微震,道出男子在江湖上的稱號。

霍希克沒做回應,只深深凝視着笑眉,渴望她是投入他的懷中,而非靠在別的男子身畔,這般難以駕馭的狂情渴慕,連自己亦不能信服。

「在下展煜,這位是我義妹。」他亦是男人,在這異族高大的男子眼中,明顯地分辨出其中的意味,針對一個姑娘展現出的興趣。

「閣下前來,所為何事?」銀毛虎出現在關中,在華家棉產範圍,他不得不疑雲暗生,知事情必有蹊蹺,近來河西走廊出了亂子,他多少聽聞。

「煜哥,他、他——」他的名號如雷貫耳,經提醒,笑眉這才想起:錄毛虎霍希克。她聽過許多關於他的事迹,有褒有貶,說他性情古怪狠厲,行事看重利益,然一旦最諾,矢志必達。下意識打量他的頂帽,她忍不住要去猜想,包裹在裏頭的髮絲是否真如傳聞,每絲每縷都流轉銀白光輝?

她罵他是偷馬賊,他笑。

她要狼犬咬他,他八風不動,乖乖地讓黑仔和花斑佔上風。

她心驚他胸膛上的傷口,他卻無所謂地聳肩,任血滴淌。

她心直口快說了不好的話傷他,他不怒反笑,逕自地瞧着她不放。

是古怪極了,可是狠厲?嗯……笑眉恍惚想着,不懂那些人為什麼用這個字詞形容他?

此時,主人一個眼神示意,石龍輕跑過來,霍希克二話不說翻身上馬,對展煜視若無睹,目光真切地鎖在笑眉臉上,嗓音低沉中夾入誓言——

「姑娘,我們會再相見。」

在笑眉尚不及反應之際,他忽地傾身,迅雷不及掩耳取走她發上唯一的珠飾,是一朵手工打造的小紅花,含苞待放的熱情,他握在掌心。

「你!?」笑眉一愣,抬手捂住發頂,眼睜睜見自己的玩意兒落入他手裏。

「還來!」他、他什麼意思啦?怎麼可以這樣?煜哥都瞧見了!

霍希克大笑,雙腿踢着馬腹,駕地一聲,灰馬已衝上丘陵線,載着他消失在夕陽西下的那一端,風中還隱隱約的回蕩着他豪邁的笑音。

「霍希克!」她跺腳,忍不住大喚,身手爽利地跳上琥珀,正打算追擊而去,去要回她的珠花,馬匹尚未掉頭,一邊小手已教展煜握住扯緊,硬是不讓她策馬狂奔。

「算了,笑眉。」他口氣雖說溫和,卻不容反駁。

「可是他、他搶我的東西啊!」這個無賴!打開始動地愛馬的主意,她可以不計較,誰知道他變本加厲,搶取她的珠花,雖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可這口氣怎生吞忍!?這蠻子,半點也不懂尊重人!

「他喜歡你。」展煜看着她,唇邊隱着抹笑,有些憂鬱。

「什麼?」笑眉不懂,紅潤小臉罩在一層迷濛中。

「他喜歡你,你要當心。他不是普通人物,他真看上你,就一定會有所舉動。」

誰?誰喜歡她!?他?霍希克!?

不、不!她不要別的男子喜歡她,她只要、只要唯一的一個,不敢奢求的一個,屬於靜姊的那一個……

「煜哥,我、我……你別亂說。」她困難地了着喉頭,小臉窘迫,「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又沒談上什麼話,我還放狗咬他呢,他做什麼喜、喜歡我?」話及此,那張異族粗獷的臉龐閃過腦海,深淵似的眼瞳,深邃無比地瞧着人,她一顫,方寸熱熱的。

展煜不再多說,亦翻身上馬。

「走吧,回家了。義母和靜眉等着我們用膳呢。」

她瞥了眼那可惡男子消失的方向,下意識摸摸微亂的髮絲,和不聽話的劉海,聽見煜哥再次催促,終於掉回頭,用力一甩又重重一嘆,將心頭亂七八糟的莫名感覺拋得遠了。

晚膳結束,笑眉摸進廚房,從糖罐中挖出結塊的精糖,悄悄地來到馬廄。

負責照顧華家馬匹的李大叔已不下百次警告兼請求,要笑眉別再拿糖「甜」死他的馬了,可是琥珀嗜食甜食,到得最後,她只得偷偷摸摸的,若教李大叔逮住,肯定耳根子不清靜。

今夜的月色很不錯,溫潤迷濛,可笑眉沒什麼心情欣賞,身於攀在木頭圍欄上,一手撫弄愛馬的皮毛,攤着另一隻手,讓琥珀舔食掌心的糖塊。

栗馬吃得津津有味,她看着、想着,竟羨慕起動物的單純,容易滿足呵……

「你最好了,少了人的七情六慾,就少掉許許多多的苦惱。」

心頭苦苦悶悶的,白日發生的事擾亂她的心湖,先是煜哥的事,那是她心底的秘密,不能教誰知道,靜姊這麼好,煜哥這麼好,她喜歡的兩個人若能成雙,那是再好不過了,她會笑着視福他們,即使心中疼痛,時間會為她撫平,因她有強壯的心靈,可以瀟洒轉身。

篤定了這一層的想法,她該要開懷,仍覺得不踏實,這種沒來由的不安定感全要歸咎於那個奪她珠花的異族男子。討厭!討厭啦!

姑娘,我們會再相見。

腦中閃過他誓言般堅定的話語,她呼了一聲。他們當然會再見,他搶她東西,對方不主動找來,她也會去尋他,索回己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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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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