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見有來客,司徒馭從容地迎向前去,俊臉溫煦。「盛夫人。」

富泰婦人兩眼笑咪咪的,像是見到啥期待已久的東西,兩丸胖頰紅通通的。

「司徒先生,哎呀,你還記得我啊?」手裏的絲巾揮了揮。

「盛夫人在小店開張的首日便下了三張琴的訂單,司徒還與夫人談過一會兒話,知道那三張琴是要給府上的三位小姐習琴之用,怎可能忘記。」他笑意溫和,又道:「那三張琴的琴身已挑選出三塊上好的木材,就放在後院裏,盛夫人想看看嗎?」

胖臉微怔,又露出笑來,絲巾揮得更用力些。

「不必不必,咱信得過司徒先生!其實那三張琴不急,緩緩來,真的不急的。司徒先生別忙着趕工,把身子骨給累出毛病來,那我可就心疼——呃……我是說,那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多謝盛夫人關懷。那三張琴司徒會在說定的日期前送至盛府的。」

「不用的——呃……咱是說,甭麻煩了,那琴……咱再過來鋪子這兒拿。司徒先生慢慢做,一得空,咱就來這兒走走逛逛,也挺好的。」胖臉萬般害羞地垂下,原搭着丫鬟的潤短五指不知怎地竟溜至司徒馭的青袖上。

「司徒先生,咱心裏其實——」

「天有些陰,再晚些怕要落雨,一落雨,土道泥濘難行,夫人若被耽擱在半路,那可不好,還是趁落雨前儘快回府吧。」

青袖也不撤回,由着她攀握,他微微笑,領着婦人走回轎前,還殷勤地為她揭開帘子,扶着她坐入。

「司徒先生,但是咱——」

司徒馭衝著胖婦人又是勾唇,他儘管無意,那笑仍足以震懾人心,害得對方也跟着笑,雙頰暈紅,軟軟一嘆,任着那幕轎簾垂下。

「芙蓉姑娘,好生照看着你家主母。」直起身,他對着那丫鬟道。

丫鬟秀目一亮,臉蛋迅速酡紅,訥訥地道:「你、你……你記得我的……我的名字……你竟然記得……」

「之前聽過盛夫人喚你,自然就記得了。快回吧。路上小心。」拱了拱袖,司徒馭亦對着她溫徐一笑。

「唉……」丫鬟小手捂着左胸,忍不住也軟軟嘆息。

直到司徒馭示意四名轎夫起轎,盛夫人一行人才離去。

雙袖負於身後,他淡淡回身,剛步入鋪內,便見那一身嫩綠勁裝的姑娘兩手抱胸,倚在通往後頭小院的那扇門邊。

「瞧來,你行情是水漲船高,越來越看俏了。」白裏透紅的瓜子臉上有絲古怪神色。她唇角雖揚,卻隱含着些譏諷味道。

「靈兒……」他一喚,嗓音聽起來好無辜。

「你不是說把你自個兒給賣了,靠你那張臉,多少能賺些銀兩?」敖靈兒說得愈輕,心火竄得愈兇狠,小臉不怒反笑。「我信了。依我看,也不用開什麼琴鋪,你拿自個兒待價而沽,消息一放出,肯定湧來大批富豪家的女眷爭相競標。」

司徒馭一怔,不曉得她竟有這等反應,像是……打翻醋罈子了?

想像着這個可能性,他左胸急跳了起來,難以言喻的歡愉陡然爆開,啾着她的鳳瞳異彩閃爍。

從來不知,當她對他真有感覺時,他心房會如此、如此的激切震蕩。

這是否表示,他與她打的賭,極有提早勝負分明的可能?

她說,對那個賭,她一定贏、肯定贏、贏到底,狂傲又篤定地連輸掉后得付出什麼代價也不問。她卻不知,對於那個賭,他一樣勢在必得。一旦大局抵定,她哪裏逃得過他的五指山?

「靈兒,我——」

「司徒先生,又有姑娘家上門了,快去接客吧。」敖靈兒不由分說地打斷他的話,騰着火焰的杏目越過他的寬肩,瞄向大門外。

「什麼?」司徒馭下意識側過臉,瞥見一名大姑娘提着小籃踏進鋪子裏,是隔壁金紙鋪張老爹的閨女兒。

「司徒先生,我、我多做了一些小點心,恰好給你佐茶,你嘗嘗,看合不合你口味。如果……如果不嫌棄,我天天做來給你,反正咱們兩家連在一塊兒,就跟一家沒兩樣——呃……不是,我是說……哎呀,人家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呀,可是不說,你又怎麼會明白呢……司徒先生呀……」

司徒馭由着張家閨女在一旁自言自語,說得既害羞又歡喜,他俊眸再度調回,原倚在那兒的敖靈兒已不見蹤影。

【第七章參差飄蕩順逆流】

該死的混帳王八蛋!

敖靈兒氣呼呼地掉頭沖回小後院,手緊握成拳,連做了好幾個深沈吐納,胸口仍被烈火燒灼着一般,既熱且痛。

這三日,她每天與他乘篷船來此,來「拜訪」他的姑娘多到數不清的地步,這其中還不包括那些有了年歲、已嫁作人婦的夫人們。面對諸多女子的愛慕之情,他處理起來得心應手,頂着溫文俊雅的表相,誰也不得罪,偶爾還會給點甜頭,任人摸摸、捏捏、碰碰,簡直……簡直毫無節操!

他說鋪子裏得再添幾件傢具,她便在這小後院開工了,用他所備的現成竹材和工具,劈、削、刮、刨,又剖又磨的,那是她熟悉且得意的手藝,憑着雙手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她埋首苦做,也不知為何這麼拚命,為何啊……

也許,她曉得的,僅是不願承認,因為一旦對自己低頭,她真成了「尋常」的姑娘,喜怒哀樂就為一個情字,再也強悍不起來。

湛黑的雙眸瞥見教她隨手擱在竹棚下方桌上的那把小扇,酸苦在喉中漫涌,洶洶地侵佔了味覺,嘗到滿腹滋味。未多思索,她急步過去,如要發泄心頭狂火,一把抓起小扇使勁兒地拋擲出去。

第一次,她沒能成功,手臂用力揮拋,五根指兒卻不願配合,仍緊緊抓握扇柄。

她不信邪,第二回揮臂,定睛一看,小扇依然在手。

她挫敗地低喊了聲,第三度拋擲,甩臂的力氣過大,甚至扯痛了肩胛,但小扇哪兒也不去,好端端在她掌心裏。

微喘着,她杏瞳黑得發亮,瞧見這世上最最稀罕之物似的,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自個兒緊扣着不願鬆弛、倔強、固執且超脫掌控的指。

驀然間,她興起欲要大笑的衝動。

這是怎地一回事……不,她心知肚明的,曉得一切因由,毫無疑問的……是她賭輸了。

握得發疼的五指終於僵硬地放開,任着那柄小扇再一次安然地躺在桌面上。她拖着步伐,有些恍惚地坐回小凳,下意識拾起適才做至一半的竹材,拿起篾刀修着細竹。

她必須做些什麼,做些用不着大腦思索,卻又能沈澱思緒的單純的、規律的動作。

心跳得太促、太響,彷彿下一刻就要躍出嗓眼,然後她可以親眼目睹自己那顆脫離軀體的可笑的心,掙扎着、妄動着,拚命擺脫卻無力回天。

「啊!」手裏的竹材陡地一滑,她持在另一手的篾刀沒來得及收勢,直接划入掌心裏。

「靈兒?!」焦心滿溢的驚喚在靜院中爆響。

青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換移,司徒馭幾是足不沾塵地飛奔過來。

他蹲在她面前,大手握住她的細腕,見她掌心托持一捧血,腥甜的鮮紅仍不斷湧出、滴落,他俊顏罩上一層寒霜,額角抽跳,變得十分肅冷難看。

敖靈兒並不覺特別疼痛,跟心中對自個兒認輸所引起的沖騰相較,rou體疼痛突然間變得微不足道。

前一刻,她還兀自氣他氣得渾身發顫、眼前昏黑,險些咬碎一口貝齒,然而此一時際,她卻未抗拒他的碰觸,僅是定定瞅着他成巒的眉峰,以及那緊抿成一線的薄唇。

何必來關心她?

說來說去,就只因芸姊請託他的那個承諾嗎?

她心中難受,一塊無形大石重重地壓在她左胸上。

這一方,司徒馭劍指疾點她虎口與腕處的穴位,先將血止住,跟着,他打橫抱起她,把她帶進屋裏,讓她坐在櫃枱內的椅上。

他忙碌着,動作俐落迅捷,取來一塊凈布浸濕、擰乾,重新扣住她的腕,臉色縱然不郁,似長年不化之冰,但處理她傷處的力道卻極其溫柔,小心翼翼,彷彿她划傷了的小手是一件易碎的白瓷兒。

「……不是有姑娘來尋你嗎?人呢?」她稍稍回神,不知怎麼,微帶酸氣的話就幽幽地問出口了。

「我要她走了。」他簡短地丟下一句,從懷裏拿出近日為塗抹瘀紫的眼窩而隨身攜帶的「紫犀金創膏」,挑出了點兒,手勁輕柔地為她敷上。

見藥膏迅速地融入傷處,形成殷紫薄膜,他微乎其微地吁出一口氣,眉間的皺摺弛了幾許。

「你何必……要人家走呢?」不自覺已咬出牙印的唇忽又嚅出一句。

「我又何必要人家留下?」他不答反問,感覺她小手欲要掙脫,鳳瞳精光輕湛,警告意味甚濃。「別亂動。」

他沒張聲凶她,但敖靈兒卻是一顫,被他給喝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撕下青袖一角,弄成條狀,再將布輕緩地纏在她剛上過葯的掌心。

「待回到竹塢,再仔細為你包紮一次。」

司徒馭放開她的手。

他的掌溫還明顯地留在她膚上,那古怪的惆然心緒因他的撤手而升起,她十足矛盾,明明喜愛他的陪伴和碰觸,卻一直狠心地逼自個兒別去在乎。

「靈兒。」溫息輕撲她微垂的額,掃弄着她的劉海。「抬頭看我。」

她聞聲不動,瞅着自個兒的手,下顎卻被扳起,望進男人深邃有神的眼底。

「為什麼氣惱?」他問,溫文表相不復見,指尖的力量、五官神態,再再顯示出非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決心。

「我沒——」掐住下巴的指勁加重,勉強她去面對。

他憑什麼強迫她?他、他又不是她的誰!

她心中氣苦,一時忘記手上有傷,兩手用力地推開他,突來的刺痛讓她冷抽了口氣。

「靈兒!」司徒馭又氣又憐,忙揭開布條再一次檢視她的傷處,見血珠擠破那層殷紫薄膜,流溢了出來,他心窩一窒,不禁嘆息。「你啊,就不能安分些,好教我放心嗎?」

聽着他無奈又近似安慰的話語,低柔嗓音如韻,悠悠蕩蕩,在她心湖淺漾,而那股酸澀滋味毫無預警地鑽進鼻腔和眼眶裏,竟讓她軟弱得想哭。

待他重新裹好她的手傷,俊目一抬,便瞧見她微紅小巧的鼻尖兒,以及蓄含着水氣的眸。

深凝着,他淡淡勾唇,粗糙指腹剛碰觸她的頰,那淚珠恰恰從她眼中滑落,滴在他手上。

「我……我不哭的……」鼻音甚重。

聞言,他笑弧深了深。「好。不哭。」像是附和着她的話,亦如靜言慰藉着她。

這姑娘倔強與脆弱的矛盾交錯,一向是他最無法抵擋的模樣。

他趨身向前,展袖摟住她,唇印在她腮畔與髮鬢上,在她輕紅的秀耳邊低語:「為什麼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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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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