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對那個獵人已無大多印象,只記得他好高、好壯,像一隻手便可將她擊斃,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勢,然後是他的雙眼……他有一對奇特的眼,是野蠻的、侵奪的,別具深意的。

真是他給的嗎?曉書咬着唇,心裏亦不確定。

那日清醒過來,她脫去衣衫沐浴時,便驚見這條綁着獸牙的項鏈掛在頸上,而獸牙還垂墜在中衣裏頭,貼着自己的抹胸,登時又疑又羞,可是又不敢詢問旁人,連奶媽也不知情。

原先她將它取了下來,想丟掉又狠不下心,總覺得有種牽扯,連自己也說不明白,便這麼戴着。方才沐浴完畢,是她忘了將獸牙辣藏人衣中了。

「這是狼牙嗎?」她反倒問起男孩,不知不覺想到那頭於她有恩的大黑狼,那一對眼,有着全世間最美麗的青藍火光,凌厲沉冷,好深邃、好野性,好像、好像那個高大兇惡的獵戶!

她方寸陡震,忽地握緊獸牙。

「書姊?」男孩瞧着她的怪異,「怎麼了?」

曉書很快地回過神來,微微牽唇,是一抹纖細的笑。

「但願它真是狼牙,是一枚黑狼牙,它能辟邪,也會守護你我。」

【第五章重逢原是夢中人】

四年後冬一頂軟呢小轎行至城南大街,扛轎的家丁熟門熟路地彎進某條巷子,在裏邊東拐西繞的,最後停在一大戶人家後院的小門。

「小姐,咱們到了。」前頭家丁來報,另一個已挨上去叩門,一緩二促的敲法,連着三回傳至裏邊,一會兒小門推開,一個身穿湖水綠的小丫頭出來招呼。

「是沈家小姐嗎?」聲音清脆有樓。

這時,軟轎的輕簾掀了開,走出的女子渾身里着月牙白的披風,罩帽邊緣滾着絨毛,寬大地蓋住她的容顏。天際飄着細雪,零零散散的,落在她身上化作同一顏色。

「是。」她輕應,斂了斂寬長的披風。

「孫少爺和孫少奶奶已烹好上等佳茗等着您呢。」

她微笑,「勞煩你帶個路。」

小丫頭連忙曲了曲膝。「天寒地凍的,各位請快進來。」

兩名轎夫讓人安排在後院房中取暖,那丫頭引着女子,繞進大戶人家一貫兒的建築里,花園、庭合樓閣、幾處精緻檐廊,而後來到一座書閣前。

小丫頭尚不及稱報,裏頭的一對年輕夫婦已迎將出來。

「曉書妹子,你怎麼把自己包成一隻白粽子,連眼睛都給遮了,還瞧得見路嗎?」男子戲謔說道,手與自己的新婚妻子交握着,她小鳥依人地倚靠着他,溫柔微笑。

「天寒,凍得人手腳冰冷,沒辦法呵。」曉書揭落罩帽,雖已十八,這些年來,一張容顏幾乎沒如何改變,孩子般的秀氣清雅,只是膚色白皙得透明,只是那水漾的明眸里,不知覺添上內斂的光彩,感情隱得深沉了一些,陵曖內含光。「竹青哥,我冒着天寒地凍來這兒,可不是為了你,我專程來瞧你的美嬌娘,光顧着笑話我,也不快些幫人家引見。」她瞄了眼他身旁的女子,友善地頷首。

「呵,我倒忘了。」他拍了下腦勺,接着握住妻子的兩肩往前輕推,細長的眼溫和彎着,「她是瑤光,是我摘下來的月亮。」

開言,瑤光偏過臉嬌睨若他一眼。

「可不是?!咱們兩家住得近,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才將你從常家公子手中搶來。」

他說得頭頭是道,一旁丫鬟掩嘴輕笑,曉書也笑了,只有瑤光想罵又想笑,雙頓嫣紅如醉。

這對新人原是各有各的姻緣,瑤光許給常府的公子,而與竹青自小訂下婚約的人,即是曉書。對竹青大哥,曉書總覺得與他相處十分自在,他知識淵博、高深莫測,相談間受益匪淺,以為這溫和的感情便是男女之愛,漸漸才知,那僅是兄妹情誼。

前年京城中發生巨變,竹青和瑤光兩家的老太爺和老爺在朝中身居要職,都被一場政壇風暴牽扯進去,人人自危下,沈德瑞自作主張,派人將兩家的婚的給退了。不只如此,連常家也派人同瑤光過婚。如此一來,倒成全一對鴛鴦。

「曉書拜見嫂嫂。」她微微福身,柔聲道:「該早些前來祝賀,可一方面家裏頭忙,另一方面,唉,嫂嫂知道的,得等一個好時機。」她與竹青既已解除婚盟,就不該往來,但兩人之間珍貴的情誼,若為一紙破裂的婚的便終止了,那多麼可惜。因而,他倆仍時時「互通有無」,解除婚約后彷佛去除一個枷鎖,心裏頭都自在,只是見面時就難了,總得暗中安排,要不,也不會放着大門不進,偏在小巷後門下轎。

「你喚我瑤光吧。竹青常提起你,稱讚你聰明絕頂。」瑤光趨前握住她,感覺她左手瑟縮了一下,才憶起竹青普提醒過她手上的殘疾。心一擰,瑤光握得緊些,也不去在意她微愕的反應,逕自道:「快進來吧,咱們煮了茶,是域外的西羅貢香,有一股特別的辛辣味兒,你的手這麼冰,肯定凍壞了,快坐下來喝杯熱茶。」她牽着曉書,三人一起進屋。

將披風揭去,露出一頭豐厚的發,她不愛那些珠珠翠翠,總是一柄小梳,將額前發撥往後頭,烘托着瑩白的鵝蛋臉。

遣退丫鬟,屋中就剩主人和貴客。瑤光由火爐上取茶,一隻盛着淡褐潤輝的茶杯置在曉書桌前,「來,試試看,瞧我功夫好不好。」

曉書淺笑着,右手拿起杯子湊近嘴邊,左手隱在抽中,仍幫忙支撐着杯緣,小嘴吹了吹,輕啜了一口香氣。

「怎麼樣?」瑤光眨着眼。

又喝一口,她緩緩吁出氣息,雇角牽動。「很好喝,覺得身子都暖起來了。」捧着溫潤的杯只,指尖透進暖意,驅走原先的冰冷,曉書感覺箸,可能是茶安寧了心思,也或者是這書閣中氣氛純粹溫和,她又笑,靜靜地道:「瑤光姊,我的左手是廢的,天生便如此。」

「喔……」瑤光眉微挑,隨後睨了眼在旁安靜品茶的男子一眼,「我知道,竹青告訴過我。」她再度斟滿曉書的茶杯,「你很在意嗎?」

曉書征了怔,想着片刻才道:「原來是會的,怕旁人的眼光。」和惡毒的言語。但這一切的一切,她試着克服,一路跌跌撞撞,也練成銅骨之身了。「而現在……」拉下左邊衣袖,她細細端詳着。

「好美。」瑤光說出心中所感。

曉書又是一愣,抬起眼,看進對方誠摯的雙瞳中。不是敷衍,不為安慰,她真的覺得這隻殘手好美。

「謝謝……」細細的,曉書回了一朵笑。

「唉唉,瑤光好娘子,曉書好妹子,你們倆別顧着談天,都把我拋到九霄雲外了。」

竹青插入話,惹笑兩名女子,他繼而對曉書道:「近日得到幾樣古玩和古冊的手抄書簡,曉書妹子,你來得恰巧,我正想拿這些東西讓你瞧瞧。」

「喔?!」

「可不是隨便瞧瞧,瞧完了,可得將心得說出。」

曉書揚眉,眸中慧黠閃動,頰邊兩個小梨渦輕跳着,「有何不可?」

真正的夫妻,就該是那個模樣。

品茶、賞古玩、說心得,這一下午,領受溫馨的款待,直到與主人夫婦結束晚膳,曉書乘上小轎,循着原路在昏暗的巷中繞轉。

心緒由全然的放鬆,到全然的靜謐,衍生出難以排解的惆然。

她將身子整個往後靠,挨着軟墊,淡淡合眼,軟轎規律的、輕微的晃動,思緒千縷萬縷,在每一次的輕震下由心底深處橫流而出。

斂眉合目的秀白臉龐,謐謐的,唇上勾勒起弧度,有些兒自嘲。

她知道自己在惆悵些什麼,因見識到一對佳偶,舉手投足間、眉眼往來之際,似無謂卻又濃烈的情感,流動着安詳信任的神氣。而她的爹親和家中眾位姨娘呵……

不要,她不要這個樣子……她不要……

我不要這個樣子……曉書不要,我怕……

我不要這個樣子,我希望……我希望、希望……

忽地,場景陡換,那男子立在似近似遠處,背後是一望無際的雪原,月色和雪光交輝,將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斜長,臉隱在昏暗中,怎麼也瞧不透徹,只有他的眼似曾相識,還有他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隨着虛無傳來--

我知道你的希望。你告訴了我。

猛地一震,曉書從幽幽冥思中醒了過來,抬手撫着臉,才意識到頰上凍寒無比,着薄薄細汗轉成的微霜。

又是那個夢,那個難辨輪廓的男子,一再對她說著相同的話。

喘息着,她捂着胸口,方寸起伏鼓動,掌心無意間觸及胸房中間微微凸起之物,是那枚用樹皮搓揉成線所綁住的獸牙。她隔着衣衫撫摸着,隱隱約的感覺到,那個難解的夢境與四年前長白山地遇劫有關,遇着一匹奇異的狼、一名奇怪的獵戶,等自己清醒時,已在京城裏、在自己的綉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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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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