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是盼着老衲和他下盤棋。”出家人心知肚明。“是啊是啊!和尚師傅,您真的料事如神了。”三娘又插話。男子略微扯動嘴角,遞了一兩銀子給掌舟兒的人,那稍公驚喜萬分,等着出家人抱起一團“東西”下了舟,他開開心心地撐梢,邊哼着小調划遠了。
“三姑娘,瞧老衲給你帶什麼來了!”“是什麼?是什麼?”碧三娘亮燦了小臉,直直地盯着出家人懷抱的“東西”。出家人彎下身子讓她瞧清楚。“不是東西啊……是一個……人?”皺着細眉,三娘奇異地打量包裹在軟裘里的小小女孩。方才她還以為這是和尚師傅的包袱呢。“像剛出生的女娃娃。
“她只比你小一歲。”出家人和緩地解釋。聞言,三娘驚愕地眨眨眼,她的紅潤和她的蒼白成了明顯對比。“她已經八歲了?但她長得好小呀……”那病女孩兒有對清亮的眼,正倉皇地回望着她。清清喉嚨,三娘試探地問,“我叫三娘,你叫什麼名字?”
病女孩搖搖頭,勉強開口,“我不知道……爹娘和青弟,他們喊我……丫頭。”“嘻嘻,是啊,我阿爹也這樣喊我。高興時喊我三丫頭,不高興時我就成了瘋丫頭了。反正都是丫頭。”邊說著話,三娘已在病女孩身上望聞了一番。這病症她未曾遇過,閱讀過的醫書亦未有記載,奇也怪哉。邪之所聚,其氣必虛,她凝神端詳她的病容,除了驚心的雪白和削弱,竟瞧不出異樣,有趣極了……三娘巴巴地望着人家,如同得了寶物似地,伸過手想探究病女孩兒的脈象。
“三妹。”年輕男子再度輕喝着步近,他對那病得皮包骨的女娃沒興趣,只按着三娘的肩頭,“別纏着大師傅,阿爹還在屋裏等着。”“是。”三娘苦着臉應聲,有些不舍地收回手。這時,出家人直起身來,雙目炯炯地掃向年輕男子,琉璃和琥珀的眼珠奇異地變換顏色,“素問,你傷了內息?你的呼吸吐納不若往常。”碧素問苦笑了笑,並不說話,倒是三娘搶着解釋,“是啊,和尚師傅,您愈來愈高明了。大哥前些天替阿爹取得藍采果配藥,不小心吸了寒沼的毒氣,病還沒好呢。”
“毒氣要儘速除去才好啊。”出家人搖搖頭,目光調向碧素問,“以你爹的醫術,竟開不出對症下藥的方子?”碧素問一逕地輕揚嘴角,俊臉上瞧不出想法,淡然地說:“病去如抽絲。”“才不是哩。”三娘皺皺小巧鼻頭,“阿爹開的藥方里,是以姑娘的頭髮做為藥引,大哥不肯,說這樣對姑娘家的名譽不好;要他們剪了我的頭髮煮葯,又嫌棄三娘的頭髮不夠厚長。”她嘟紅着嘴,一邊捉着髻后的發尾把玩着。
“原來如此。”出家人頜首,繼語,“這是治病,素問,你顧慮太多了。”碧素間仍無所謂地淡笑,垂下眼瞼瞧着出家人懷中那團“東西”,將話題扯開,“交由我吧。”他雙臂伸出,替出家人抱起病女娃兒。一入懷,沒有太大的感覺,彷彿抱着的僅是一堆軟布,摸不着實質的肉體,那女孩像根羽毛,好小好輕盈……碧素問不禁擰了擰眉,下意識瞥着那隻雪白的小臉蛋,正巧接觸到一對沉靜眼眸,不是普通女孩兒該有的神態、過分沉默又過分認命,卻澄清地反映出兩個自己。
“你莫驚。”兩道眉舒緩開來,未表現出太多的情緒,他安撫而疏離地朝她一笑,穩固地讓她靠在胸膛上。女孩兒望入碧素問的朗眉俊目,心緊了一下,不成聲地囁嚅了一句,當對方掉開頭去,她依舊怔怔地盯着他。他的黑髮沒梳成髻,隨便扎着一束馬尾甩在後頭,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鑲出一層光……她又要犯病了嗎?只覺得心口跳得緊促。反射地閉上雙眼,她努力想緩下氣息。
他清朗的聲音正向大師傅說了些什麼,女孩兒也不知道自己將被帶至何處,只感覺他抱着她緩援移動,一行人離開漸漸起風的渚邊。一雙掌托着她的頸背和腳彎處,步履平穩,她牢牢地貼在他胸口上;從沒誰這樣抱過她,自病了后,她永遠躺在香軟被褥裊,身下墊着羽毛綉枕,但這抱着她的大哥哥呵……他的臂膀好強壯,胸膛的肌肉硬得像牆。輕輕吐出一口氣,方才的不適己平息下來,她感到無邊的溫暖與安全。
“大哥哥……”她微微睜眼,想說些感謝的話。聽見她虛弱的出聲,碧素問腳步未歇,僅疑惑地看她一眼。正巧此時,一根旁生的枝椏勾住了女孩兒過長的頭紗,碧素問往前移動,未注意那頭紗的一角纏在枝椏上一動一扯間,紗中整個鬆懈下來,輕飄飄飛了去,然後他只覺得暖意,那女孩兒的髮絲瀑散在他單邊的肩膀和手臂,又溫又軟,隱隱間一股淡雅香氣,她病奄奄的容顏埋在烏絲里,突兀得可憐。一時間,碧素問竟怔忡了,二十年來的凝然心湖劃出漣漪,因那一頭豐澤的長發。
“哇,丫頭!”三娘率先叫嚷,“你身子骨需要的養分全給了頭髮嗎?它們長得真好啊!比霍香和我的都長。”“我、我不知道啊……”見所有的目光焦距皆擺在自己發上,女孩兒有些失措、瘦小的手吃力地撥弄,想把散在碧素問身上、臉龐的髮絲捉回來。她抬起眼,怯怯地凝着停步不動的他,“大哥哥……對不起,它們……搔得你好癢吧?”
女孩兒懊惱的神情十分可愛,碧素問深深瞧着卻不說話,嘴邊仍舊一抹安撫的笑意,然後他雙臂一縮,重新抱緊那軟弱的身骨,再度跨步。上好質料的頭紗讓三娘撿了來,她邊把玩着邊跟上大哥的步伐,眼光卻若有所思地盯着病女孩兒的一頭烏絲,偶爾伸過手去輕觸她垂盪而下的發,似乎想確定它們有多柔軟豐厚。
女孩兒弄不懂三娘為何對她的長發感興趣,只知道,她愛極了現在的感覺,就奢望一雙大手抱着她,無病無痛,安詳溫暖,這麼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的盡頭……清風拂來,女孩兒略感涼意,小臉依賴地朝那寬闊胸膛縮了縮,倦倦地合上了雙眼。
碧煙渚神醫。江湖上,此等名號委實響亮,世人已忘記他的真實名字。大廳後頭的“宰葯亭”里,出家人同那老者正對奕品茗,棋盤上已布着許多黑白子兒,一旁,十三歲的霍香丫頭煮茶伺候着。竹爐湯沸火初紅,霍香的動作流利完美,入湯、溫味和出茶一氣呵成,斟着茗杯八分滿,將它們分送至老者和出家人桌面前。
“大爺,您喝茶。”她用小盤托着一隻杯,呈給立在柱旁的碧素問。碧素問朝她笑,搖搖頭拒絕了,接着瞧瞧懷裏,那病女孩在自己胸前睡得安沉,眉睫溫馴地舒展,似同髮絲,濃密而黑澤。“霍香,我口渴哩。”見大哥辜負一杯好茶,三娘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她輕吸了口,又古怪地打量女孩兒那頭秀髮。空氣里飄浮着清冽茶香,自在地深吸一口,老者在棋盤上了粒黑子,對那出家人說:“色異,你倒好啊!咱們老友難得碰面,一上碧煙渚,就給老天出難題。”
“阿彌陀佛。”色異和尚一手撥渡胸前念珠,亦下了一顆白子。“你的棋藝更加精進了,可惜氣勢過於凌厲。”碧老嗤了一聲,“誰跟你說這個?”他銳利的目光飄向碧素問這邊,淡淡冷嚀,“你敘舊而來,老夫自是歡迎,若為他人求醫,只會壞了咱倆交情。”
他脾氣向來捉摸不定、行事自我,七年前喪失愛妻之後,古任性情更是變本加厲。他的醫術出神入化,但要他妙手回春,若說天時、地利、人和,兼之心情大好,還有些渺茫希望。
“她的病,只怕神佛下凡也束手無策。”色異和尚沉穩以對,再下一子。“激將老套。”碧老又冷嗤了一句。這時,三娘輕扯着阿爹衣角,碧老對么女兒向來籠愛入心,轉頭瞧着三娘,臉色登時暖和下來。“阿爹,和尚師傅就事論事,可不是激您老人家。”“你倒幫着你和尚師傅。”碧老不悅地挑高灰眉,擰了擰女兒的嫩頰。“留她下來,好處說不盡。”三娘一臉的古靈精怪。被這一提醒,碧老眯起利眼,再度瞥向長子懷中的病女孩,一頭烏亮的發引起他全部注意,心思已縝密估量。他清清聲音,若無其事地放下黑子。
“你哪裏找來這病得半死不活的女娃?”“老衲與她有緣,在江南撕下她練府的告示,又為她占卜一卦,乾坤命盤裏,諸事早定論。”色異和尚垂下老眉,手指還渡着念珠。“大師傅,索問不懂。”一直靜默的碧素問忽然插口,他挑高眉眼的神態,與碧老如出一轍,稍少譏諷,卻添着三分冷漠,“若說諸事定論,已成宿命,大師傅何必帶她前來?反正,阿爹醫不醫她皆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