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大哥孤高的容貌閃過腦中,不知怎麼,她心中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她還能去向何處?沉香問着自己。渚邊渡頭的風吹得張揚,穿越她的發、她的衣,冷嗎?有一點吧。野雁成群掠過天際,遠遠望去,江面上幾艘小舟飄蕩……他們,可有歸處?

站在渚邊,看着一片煙巍江水,她渴望重回以往的平靜,恍惚間,想到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她記起那一日離家時,爹娘和青弟的傷心模樣;記得首次落入大爺懷中他身上無比的暖意,和大掌牢靠抱緊她的安全感,憶及在這渡頭上,幾回她望送着他乘舟而去時,心頭襲來的慌亂愁緒……

唇已泛白,她心已陣疼,眼前的景緻模糊成片,只剩江上一波波的瀲流這般吸引着她,如此美麗,如此絢絢爛……她身子搖搖欲墜了,抵抗不住那翠碧色的水域。

“姑娘,不得輕生!”一道喝聲劃破寧靜,由遠而近。一名白衣漢子施展了水上飄的高明輕功,踩踏小舟邊緣借力而起,在江面上幾個起落,已奔近渚邊渡頭。千鈞一髮之際,他運勁竄來,剎那間接住了沉香往水裏栽的身子。

那句“不得輕生”響亮亮地傳入碧索問的耳里,他滿臉不能置信,心頭如中巨槌:他發足狂奔而來,正巧見到那白衣漢子接住了沉香。手臂橫抱着一具輕似羽毛的軀體,瞧見來者,白衣漢於稀奇地說:“素問兄,想來碧煙渚也有醫治不好的病人,瞧這姑娘瘦得皮包骨、面如菜色,莫非是久病厭世——啊!”

碧素問毫不搭理,下手如閃電迅疾,不及眨眼,他已由白衣漢子手中奪下沉香。手指抖得好厲害,他捧着沉香慘白如鬼的臉蛋,上頭兩排濃密的小扇睫毛緊閉着,固執地不願睜開。

“沉香!沉香……”他不住喚她,不住地搖晃她,知道她仍有神智。碧素問雙手急速在她身上游移……是乾的,衣服全是乾的,她並未落水,那她為何咬緊唇齒,一句話也不回應?懷抱着她顫抖的身軀,察覺到她的氣息這般困頓短促,全身硬邦邦地僵着,皙瘦的兩隻手捉緊胸口,她的衣裙未濕,小臉卻盡布着顆顆汗珠,冰冷着她的肌膚,然後,他明白了,知道她的心疾再度爆發。

“沉香,說話,我命令你說話!”他的叫囂翻滾着滿腔怒氣,手掌大膽地捺入她左邊的衣襟,隔着薄薄的褻衣,將氣運於掌心、直直灌進一道暖流。原以為自己溫熱的內力能制伏她體內的寒氣,沒料到卻適得其反,下的力道太猛太急,沉香眉頭緊皺,忽地嘔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袖。

“天啊!”碧素問驚慌地撤回大掌,笨拙地拭去沉香唇上和頰邊的血,他的行徑和神志嚇愣了一旁的白衣男子。凌不凡兩眉挑得老高,眼光來來回回在兩人間移動,張口結舌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痛楚與暈眩交雜着,沉香仍清楚感受到大爺的怒氣,她吃力地咳出喉中的血,混濁地呢喃,“大爺……沉、沉香要死了嗎……”“胡說!”他再度暴喝,氣她,更氣自己。“撐着點,我抱你回去。”他健臂托住纖細腰身,穩固地擁她入懷,未有多言,已大踏步往醫堂方向而去。

這一切皆引起凌不凡強烈的好奇心,與碧素問朋友多年,每回總是自己拿着熱臉倒貼,也習慣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何時見他在意什麼?

無欲則剛,一直以為碧素問是如此,沒想到柔能克剛,看來……他也不是毫無弱點的。凌不凡不請自來,施展輕身功夫跟上碧素問的腳步,等着弄清心中疑慮。這場戲,頗有看頭哩!

【第五章】

此身只屬君一人

屋裏極靜,架在燭台上過火消毒的三棱針,燒紅了三寸針頭,偶爾滋滋地響着幾聲,而房中的四個男女,誰也沒說話。三娘坐在床沿,凝神搭着床上人兒的脈搏。碧素問抱着沉香衝進來時,她已當機立斷在病人的天泉、曲澤和間使三穴下了釘,此刻,沉香睡沉了,但她的脈象既浮又虛,細微到捉摸不定,三娘嘆着一口氣,秀眉攏緊。

“以往發病、從未猛烈如此;她心痛的毛病……真無法斬革除根嗎?”碧素問話中有絲緊繃。自進房,他便一直立在那兒,覺得心懸空而起,沒法安定。

他不喜歡這樣,要平靜無波就不能有太多牽挂。三娘將沉香的手放回軟被中,掉過頭來,睨了厚着臉皮跟進的凌不凡一眼,然後望向大哥,“並非無藥可救。”她抿着唇,沉吟了會兒,再度啟口,“醫理上腑臟各有其味,辛人肺,酸人肝而苦人心。沉香的心疾主要是陰寒過盛,沒有至苦至陽的葯相抑,則體內的寒虛交搏,心痛徹背,背痛徹心,而絡脈漸空,屆時,唯有死路。”

“唯有死路……”碧素問深深呼吸,仍無法淡釋胸臆間的悶塞。他閉上眼淡下臉色,再次睜開時,某部分的感情已隱入靈魂的深淵,只有音調裏帶着輕啞,低低地議:“三妹既尋出病因,自然能對症下藥了。”

未料,三姐苦惱地搖頭,“大哥,三娘不瞞您,沉香的心疾……三娘沒十全把握。”碧素問聞言,擰了擰劍眉卻不出聲,等待三娘給他答覆。接着,三娘又說:“藥物合用,截長補短,互助療效以相須,互促療效以相使,每件處方皆有一味藥材作引,讓藥效相須相使。對沉香的病思量斟酌。我心裏頭有一處藥方,可惜藥引不知何處得尋。”

“哪一味?”碧素問迅即一問。“此味必須是大辛大熱,能溫陽散寒,且可引出其他藥性者,思量之下,唯有‘赤松脂’能勝任。”“赤松脂?”凌不凡突地插嘴,“藥材中有這味嗎?”“那是是歷代醫書上才有的記載。”三娘瞥向他,沒好氣地回答。凌不凡這個人也怪,說是大哥的朋友,大哥對他卻冷冶淡淡,他亦不以為意,還三不五時上碧煙渚走遛,不知葫蘆里賣什麼膏藥?三娘美目細眯,懷疑地閃爍着。“凌不凡,你可空閑得很,又上碧煙渚討頓便飯嗎?”“嘿嘿,若府上方便,凌某感激不盡。”他咧着嘴笑,那無害的笑容與超俊少男碧靈樞有幾分相仿,掩蓋眼中銳利的精光。“一頓飯嘛!碧煙渚還請得起,不過光唱段蓮花落來聽聽,唱得奸,說個定還有雞腿吃哩!”“唉……三娘子,我怕了你的伶牙俐齒了。誰不知道玉面華倫除醫術高明,鬥起嘴來亦饒不得人。”凌不凡舉起雙臂投降,斂下玩笑神色,仍是好言好語的說:“其實這次登門拜訪,是專程為閻王寨送禮而來。上回素問兄助我三哥尋得解藥后便匆匆離去,我受了寨主所託,將三千兩白銀奉上,望素問兄笑納,別要嫌棄才好。”

嫌棄?!她怎麼可能嫌棄呢!三千兩白銀那,碧煙渚可以吃香喝辣好一陣子。又能供給那些貧病者免費的藥材,嘻嘻……這送上門白花花的三千兩當然得收,她可沒法兒視錢財如糞土。

三娘直直走向凌不凡,攤開手心伸至他的面前,開門見山地表明,“拿來!”“拿什麼?”他瞪着三娘粉白的掌兒。“三千兩啊!你不會患了失憶症吧?”“哦……”搔了搔頭,凌不凡才由懷中掏出三張銀票,每張票面恰值千兩白銀,略帶猶豫地遞了過去。三娘一把搶在手裏,詳細地檢視銀票上面錢莊的印記,然後朝他笑彎了嘴角,“這才像話嘛!瞧你上碧煙渚叨擾了幾回,終於有些實質的回饋,以往失禮之處,我也不同你計較了。這銀票三娘代大哥收下了,若無其他,凌公子早早回去吧,晚了渡頭的舟只全歇息着,就沒地方下宿了。”她邊說著,邊順手將銀票塞入衣袖中。明擺着趕人嘛!可他還未弄清楚那病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教碧素問暴露顯然可見的感情,此等狀況耐人尋味,豈能輕易讓人打發了。凌不凡內心思索着咳了咳又哼了哼,打商量地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還是凌某親自把銀票交給素問兄,這才顯得誠意。”“唉,不必不必。”三娘又是不耐煩的臉,揮了揮手,“我大哥沒空閑理你。不信,你自個兒瞧。”交談的兩個人同時望向碧素問,他真沒法兒理會周遭的事物了。碧素問佇立於床邊,深沉的眼看顧着床上那小小人兒,雙眉微結,彷彿心中有難以選擇的決斷。沉香再次由混沌的夢中蘇醒。病,對她來說太過慣常,她已不以為意:如今雖說能下床走動,卻覺身子比過去更弱幾分,隱約間,她心頭也有些自知了。大爺不再要她離開,反倒時時出現在她的身邊,他不曾開口道破,但她知曉,自己仍是大爺的貼身丫頭了。他不讓她做任何粗重工作,連葯圃和醫堂也禁止她去打理幫忙——事實上,她也無法做這些事了,經過此次心疾之痛,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能做的僅是替大爺摺衣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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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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