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進門,她就把碗擱在桌上,兩隻手搓着自己的耳垂,「風教頭,幸好你還沒走,幫忙照顧一下姑娘吧!廚房現在忙得雞飛狗跳的,我得走了。」說完,她福了福身又要走人,還不忘追加一句,「葯喝完就把碗擱着吧,待會兒小春再過來收拾。」然後腳步匆匆不見人影。

藥味兒兀自飄浮,三娘輕嗅着聞辨,眉頭擰了起來。這帖藥方,劉大夫下藥過重了,荊芥一味多出錢半,熬出的葯汁一定性寒濃苦。不會真教她喝吧?很傷胃的。

她嘆着氣,杵在一旁的風琉也嘆了一口氣,兩個人各有無奈。既然她已轉醒,他不願再待下去了--理智發出強烈的警告,再不離她遠遠的,他將無所遁形。

該死的!他習慣地詛咒着,兩眼瞟向那碗葯,又望見三娘對葯汁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沒人逼着她喝,別想她會伸手碰那碗葯一下。

他當機立斷,直接抄起碗送至三娘嘴邊,簡單命令,「快喝。」

三娘傾身一瞧,好大一碗黑汁液啊,小臉不由得更苦了。

「好燙,先擱着吧。你是大忙人,堡里定有數不清的事等着處理,我自會照顧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我一會兒就喝好不?」

風琉還不知道她的心思嗎,就怕他前腳才走,葯汁便拿去灌溉牆角的盆栽。

見那張清白秀容雙眉輕攏,編貝齒咬着唇的可憐模樣,他的心軟了,口氣卻硬邦邦的。「吹涼就行了。」

他細心地替她吹涼葯汁,注意力全在手中那個碗上頭,全沒瞧見一雙水杏秋瞳,半含笑半摻嬌地凝向自己。

這樣……像夫妻嗎?三娘臉兒一陣熱。原來,她心裏頭已經這般喜歡他了,早暗暗向他許下終身,可這獃頭鵝偏不解風情呵。

風琉再次把碗湊近她的唇邊,不容反駁的催促,「涼了,快喝。」

她可憐兮兮地抿嘴,還是接了過來。「不喝行不?這葯不好。」

「胡說!」他輕斥一句,不準備罷休。

唉……希望自己的胃夠健壯,經得起傷。三娘暗自哀嘆,閉起眼深吸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真把葯全喝下了。

「好……苦哇……咳……咳咳……」她小臉皺成一團,眼眶裏都閃出了淚花。

風琉不自禁地拍撫她的背,手力是恰到好處的,苦惱的安慰着,「我知道……良藥苦口,我知道……」

屋內,兩個人兒靠得親近。

靜謐安詳的氣氛里,情的種子,悄然地落地生根……

休養了幾天,三娘已然回復。

自和風琉打上一架后,馬逵「畏罪」而自動請纓調派至獵獸場,因此從事情發生至現在,三娘未再與馬護衛碰面。當然,風琉依舊盡忠職守,派人快馬加鞭,將風波緣由詳細地以書信呈遞給嘯虎堡。

這一天,完成南端範圍的巡視,風琉命隨行的其他護衛先行回庄,自己則放慢馬匹速度,尾隨在三娘後頭。

天邊染着霞紅,夕陽落得低了,群群歸鳥啼聲連連,兩人各乘馬匹緩步踏行,瘦長的影兒印在地上。或許是因為近黃昏吧,愜意的感覺里就帶着點蒼茫。

「想什麼?」騎在前頭的女子回眸一笑,草原上的風將她的烏絲挑動,小小的白玉臉顯得柔弱嬌嫩。

風琉拉回心思,最近,他不知怎麼著,老是心不在焉。

「嗯,到底想什麼嘛?」她追問,一邊放慢馬速,讓他跟上身側。

風琉清清喉嚨,四兩撥千斤地說:「我想--今晚要餓肚子了。用這種速度趕馬,回庄后,早過了晚膳時間。」

「掌廚的何嬤嬤跟我很好呢,會幫我留着饅頭,我分一口給你羅!」

「一口?」風琉難得笑得輕鬆。

「就一口,可不能多了。」

拋下話,三娘「駕」地一聲踢動馬肚,又遠遠超前一段,風中盪着她清鈴的笑音。風琉並不追上,適當地控制馬匹的速度,讓她的身影在自己的眼界範圍內,仍是策馬緩行。

前一刻的說笑沉默下來,他眉心皺褶,腦海中思緒翻動--

到底……她的來歷為何?相處甚多時日,他心底的懷疑愈深。他寧願相信,如自己所想的一般,縱使身染奇病,她僅僅是個平凡姑娘,在一切恩怨落地后,他將帶着她遍訪名醫,想辦法治癒她的病根。

深重的,他嘆了一口氣……近來,他的思緒常無端受擾,連夜深人靜合上雙眼亦不得安寧,無警覺的,她的臉龐就躍進腦海之中。

不該如此,至少,時機不對。他甩開腦里的一張美顏,沉吟地半垂眼瞼,臉龐表情明晦難辨,而心中某處竟厭惡起自己來了……目前的他有太重的恩仇,容不得一處溫柔,要心似銅鐵,才能堅強。

冷哼一聲,他把那些不該想、不願想的東西擱得遠遠的,下意識將手探進懷中,觸摸到一封書信。那是「十三郎」的親筆信,記載着有關袁記葯庄的消息。

袁記葯庄,在「風揚鏢局」慘遭滅門不久,旋風般地竄出活躍,先是以巨資買下長白山東側大片土地,除開採野山人蔘,也採購北方各類動植物藥材,再轉手賣出以賺取厚利,因而富甲一方。

風琉的眼神陡然陰暗,深沉於心的疑慮待解--幾年的明查暗訪費盡周章,究竟能否在袁記葯莊裏尋出些蛛絲馬跡?而葯莊主事者與梁發到底有何種關係?真是手染着他風家一十三條人命,尋求了多年的仇人嗎?這些,他急欲得知,但「十三郎」的信中並未給他確切的答覆。

他意欲一探袁記葯庄,不跟那個神秘的袁老莊主會會面,心中的謎底無法解開。而這緝兇雪恨之事原不關嘯虎堡,他將暗自着手,絕不能讓大堡主和二堡主得知。他們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去快意恩仇,定會傾力相助。

這一來,他們將卷進無端的危險中,他絕不允許。大堡主和二堡主的性命何等重要,怎可輕易涉險?而他自己……風琉嘲弄地扯動薄唇,眼神陰黯--這一條命從未屬於自己,若無法取那賊人的性命了結血債,悼祭「風揚鏢局」的靈魂,這一世人生,他終究只是苟活而已。

「又在想什麼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際,和他心中的冷酷相互矛盾。他沉默地抬首,三娘美好的容顏近在眼前,關切而試探地瞧着他。

倏地,風琉倒抽一口冷氣,由方寸竄起的戰慄延伸至四肢百骸,這種陌生的情緒讓他不知所措。他……害怕,他竟然在害怕,怕百鍊成鋼的意志,會被一朵笑靨融得無棱無角。

在他的命中,愈美麗的東西,愈不可碰。

不言一句,他狠狠地揚動馬鞭,人與馬形同一體,如箭似地奔騰而去,彷彿在躲避什麼,將屬於溫柔美好的一切,遠遠拋在後頭。

奔回別莊,三娘也顧不得淑女姿態了,快捷地跨下馬匹,急急地跟着風琉身後。她這麼匆忙,差點兒和上前照料馬兒的馬僮撞成一團。

也不知他吃錯什麼葯了,方才還好好的,一會兒卻不搭理人,竟打算把她丟在曠野上。而現在,他腳步這麼快,是不想讓她跟上,存心當她隱形了。

三娘又氣又急,望着他寬闊背影努力的追,忽地腳下踉蹌,險險摔倒在地。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風琉頓了頓頭也沒回,邁開步伐繼續往前。

「你騙人!」三娘扶着柱子,微喘着氣,小臉紅紅的,眼眶也紅,傷心地喊着:「說什麼願賭服輸,一生不會離開人家,無論任何情況下,都在我身旁。

這些話好認真,可惜全在說謊!你不想我跟着,明白對我說就是,我馬上走,絕不會死賴着,那個兒戲的賭誓,我……我……從此不提!」

風琉像一塊石頭定在前方,空氣僵滯了一會兒,聽見他長聲低嘆加一連串的詛咒……真天殺的該死!他都要不認識自己了。

緩慢地轉過身子,三娘氣苦的神情如針,一下下煨入他心底企圖掩藏的柔軟。他煩躁地發現,自己對她永遠維持不了鐵石心腸,連擺下陰狠的表相都如此困難。他的喉結動了一動,目光調向一邊,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能說些什麼。

兩人就這麼頑固地僵着,而另一頭,別莊的老管家正亂慌慌地朝這邊奔來,遠遠的就聽到他喊着:「風教頭,出事了,出事了!」

「老管家,您慢說。」他出手穩住飛奔而來的老人。

老管家大口大口喘氣,邊擠出話,「那個……馬護衛,他讓人抬回來了……」「出了什麼事?」風琉眉心一皺。

「馬護衛跟着獵師們去、去設阱捕大蟲,不知怎麽的卻被大蟲攻擊,傷得很重。現在他躺在劉大夫那裏,說不定挨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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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覺春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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