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算我愛你……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這句話，讓他先上了天堂，又立刻下了地獄。

而他，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血肉之軀，卻在他以為終於讓愛情起死回生的下一刻，經歷了這樣冰火五重天的震廳。

他鬆開了手，有些恍惚的摸摸自己的胸口，懷疑自己的胸腔破了個大

洞……

「對不起。」他終於把最該說的這句話說出口，「是我讓你這麼沒信心。」

何浩然租重的喘息，好像受不了跟她這麼靠近，又狼狽的後退了幾步，

「原來我在你心目中是這樣的人！」

原來，這就是他苦苦臆測了大半年所得到的答案。

她認為他是個混蛋。

塗雅明料想過他會激動萬分的否認，也猜測過他會堅持自己的做法沒有錯，卻從來沒想過會看見這個永遠在幫助人的何浩然如此脆弱。

脆弱得讓她想將他緊緊的抱在懷裏，直到他的眼神沒有那麼痛……

「你是一個很棒的人……我一直……」

她吶吶的招認自己的崇拜，沒想到何浩然會接著說：「也是一個你不願意相信的人。」

他們互相擬視，千言萬語彷彿凝結在空氣中。

何浩然顯然恢復了自製，一臉高深莫測的端詳眼前足以左右他情緒的女人。

他淡淡的苦笑，這一刻才明白塗漢明無故失蹤的這十年，塗雅明跟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活經歷讓她變得獨立又能幹，卻也在她的心裏種下了陰影，不是三言兩語或一場歡愛就能化為無形。

可是他還是要說：「我可以跟你解釋關於海小實的事情，而你可能還是會認為我並沒有把你放在第一順位。」

他深深的瞅着她，沒有太多的表情。

「你說你愛我，我也相信你愛我，」他眸底閃過一絲溫柔，下一瞬間就消失無蹤，「但是你有沒有真的接受我？是不是了解我這個人做事的原則？」

要是再重來一遍，他還是會選擇幫助墨朗，只是會邀請她一起加入說服海小霓的行列。

「海小霓是我表弟墨朗的女朋友，在台灣這麼相愛的兩個人卻在墨朗回德國之後有了變量。」

何浩然好像說上了癮，詳細的說明了這一對戀人面臨了怎樣的難題，說著說著，甚至逕自拿起自己買來的奶茶喝了起來。

然後他不恥下問的看着她。

「為什麼女人總是選擇逃避問題，而不是坦然面對？如果海小霓不要躲着墨朗，或者如果我們不要去參加那場婚禮，那麼現在的我們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發展？」他語氣輕柔的提出種種的可能，可惜時光一去不復返。

塗雅明耐心的等他說完，從他眼裏就已經看到這段談話的結果。

「如果我不要放棄跟你一起洗澡的機會，不要像個渴望討好你的小男生一樣衝動的下樓買早餐，這一刻，也許我們就不是這樣針鋒相對。」何浩然一派輕鬆的分析每一個可能的轉折，好像他們談的是無關緊要的天氣預報。

塗雅明站在原地凝視着他。

「我懂。」可惜傷害已經造成。

「不，你不懂。」何浩然兇狠的反嗆，像子彈般衝到她面前深深的吻住她，又毫無預警的放開她。

「我必須先回台北一趟，你要不要順便上去看看我媽？」何浩然那雙眼睛閃爍着希冀，很快的又黯淡無光。

「不要，我自己另外找時間上去。」塗雅明頭暈目眩的搖頭，不知怎麼的覺得心好痛。

「那你會不會上去看我？」何浩然下頭收緊，悄悄的屏住呼吸。

塗雅明一臉難過的跟他四目相對，「也許……我不確定……」

她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何浩然仰起頭喟嘆一聲，「塗雅明，要怎樣你才願意相信我？」

他雙手緊握成拳，就怕自己會衝動的把眼前這個女人扛走。

塗雅明沉默的搖頭，試着開口說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何浩然頹然的走到門口，神情黯然的回頭，「也許……你愛的不是真正的我！」

鐵門又開又關，一直到聽不見那沉重的腳步聲之後，獨自佇立在原地的那個纖細身影忽然蹲下來，抱頭痛哭。

自從那一年何浩然的父親過勞摔死，不久之後，又有個叫做沈樂熙的朋友出車禍失憶，墨美玲就很少特地徹夜等門。

因為她的兒子從那個時候開始，就非常注重自己的健康與安全，似乎也收起了一度得意忘形的玩心。

這麼多年過去了，事業也做得風生水起，何浩然卻在最近成了八卦媒伐的寵兒，一下子帶名模去喝咖啡，一下子又跟剛剛簽下來的遊戲代言人曖昧出遊，一下子又換成陪某個食品龍頭大廠的千金共度晚餐，連她這個老媽都看得眼花撩亂，分不清是真是假。

因為，她的兒子最近是真的很奇怪。

何浩然過了午夜才回來，一走進客廳，就猛然一頓，「媽？你怎麼還沒睡？」

墨美玲笑了笑，朝他招手。

「在等你。最近很忙啊？」

看，果然酒味很重啊！

「嗯！」何浩然垂眸生在母親的斜對面，看起來只有三分醉意。

「忙着幫我找媳婦？」墨美玲不慌不忙的遞上一杯解酒茶，顯然有備而來。

「算是。」何浩然面無表情的一口喝完，看起來似乎更清醒了點。

墨美玲攤開了桌上厚厚一迭書報雜誌，保養得宜的玉手隨意一劃，「是這些人其中一個嗎？」

何浩然閉目養神，看也不看一眼。

「不是。」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墨美玲反而精神抖擻，「那是誰？我有沒有見過？」

「媽……」

何浩然喊了這一聲媽，墨美玲就癟癟嘴，換了另一個說法。

「那珈珈認識嗎？跟她合得來嗎？你也常常去她公司找她，是不是她的員工之一啊？」墨美玲會這樣問，多半是因為麥珈珈的眼光她信得過，聽起來似乎也不怎麼介意門當戶不對的問題。

拜託，她兒子是白手起家，她從來沒想過要找個豪門千金當媳婦好嗎？

不過，何浩然又搖頭了，「不是。」

而且他看起來很無奈。

「那到底是誰？」讓他借酒澆愁，拚事業都沒這麼煩惱呢！

何浩然卻忽然揉了揉太陽穴，一臉的百思不解。

「媽，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你她愛你，卻又告訴你她不會跟你在一起，那是要愛？還是不要愛？」

如果已經愛了，又該怎麼辦？

這是什麼鬼問題？墨美玲眉頭挑得老高，還真有些消化不良。

「為什麼不要跟你在一起？」現在的年輕人想的還真多，哪像他們以前的年代，愛就愛了，多單純啊！

何浩然避重就輕的簡短說出大概的經過，坐姿也不再懶散，甚至主動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喝。

「你說她愛了你多久？十幾年了？」墨美玲看著兒子沉默的點頭，居然有點佩服這個女主角。

這麼久了呢！

那不就是從她兒子還沒當上老闆就開始愛了？

她慢慢的收起桌上那堆可以拿去回收的書報，忽然一臉好奇的問了一句，「那她愛你之前，有先問你會不會愛上她嗎？」

何浩然愕然搖頭，眼神卻漸漸清明。

「那你為什麼要確定她會跟你在一起，才要決定是不是要愛她？更何況人家早就愛着你了！你以為你談戀愛跟做生意一樣嗎？」

笨兒子，你才三十幾歲，又不是六十歲的老頭，幹嘛急着把投資報酬率套用在自己的愛情上？

「我只是希望她愛我，留在我身邊，讓我……」愛她。何浩然睇着某本雜誌上斗大的標題發獃，忽然覺得在這種刊物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是很丟臉的事。

「唉……你只是習慣當老闆，就連談戀愛也要照你的意思去辦。」這也算是職業病的一種吧？俗稱大頭症？

「我哪有這麼獨裁？」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委屈。

墨美玲卻一臉不敢苟同。

「你沒有？那我只能說你其實不愛那個女孩，而且人家雖然比你笨，傻傻的愛你這麼久，卻也比你勇敢，明明知道你不愛她，還是決定愛下去。到底是哪個笨蛋？」

快點公佈答案，你老媽要頒獎給她啦！

何浩然卻看着茶几上那一張張爭妍鬥豔的照片，想起自己徒勞無功的嘗試。

「我……找不到跟她一樣的女孩，不管她們再怎麼漂亮……都不是她……」他神情萎靡，頹然的埋首在掌心，想起她眼眸里的眷戀與傷心。

他怎麼會這麼粗心大意？

忽略了她的脆弱，錯過了修補的契機。

墨美玲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自己的兒子，倒是兩三下就把那些看了煩心的書報收到茶几底下。

「好，我相信你，你快告訴我這個女的是誰？住在哪裏？做什麼工作？」

我好請她出來喝杯咖啡聊聊是非啊！

沒想到何浩然看起來更難過了，「我明明請她來台北看我，她卻到現在都還沒有來，連一通電話也沒有！」

塗雅明，算你狠！

「可憐的兒子……」你老媽我活了大半輩子，終於看到你為情所困的樣子了。

何浩然卻忽然一臉歉意的直起了身子，湊過來跟母親道歉，「她還說會另外找時間來看你，結果也是不見人影，也許是不想遇到我……媽，對不起，拖累了你。」

他沒頭沒腦的說完，又頹然倒回沙發，活脫脫就是個情場失意的模樣。

墨美玲卻糟了。

「你在說什麼啊？誰要來看我？誰不想遇到你？拖累了什麼？」她模模糊糊的彷彿了解了什麼，卻又還沒完全想通。

何浩然卻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媽，她要怎樣才能相信我？要怎麼做，她才會顧意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的留住她，再也不放手……不放手……」他倒在沙發上，一臉愴然的喃喃自語。

墨美玲連忙起身靠近他一些，免得聽不見他到底說些什麼。

「好好好，我幫你，可是你起碼要讓我知道對方是誰吧？」

快點說個名字來聽聽吧！

「小雅……」那個明明愛他，卻又不相信他的笨蛋！

「誰？」墨美玲心頭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哪個小雅？」

「塗……雅明……」何浩然呼吸沉穩的睡著了。

墨美玲倒是在客廳里陪着他，發獃了好久好久。

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塗雅明接到了麥珈珈打來的電話。

「生日快樂啊！你在家裏嗎？我有送生日禮物喔！晚一點應該會有專人送去你家，拜託簽收一下啰！」

麥珈珈語氣輕快的哼着生日快樂歌，還真的讓塗雅明的心情輕盈了許多。

「謝謝，我自己都忘了。」三十歲了呢！

「嘻嘻……你不說，誰知道你三十歲啊？那是上次簽約的時候，我不小心瞄到你的身分證才知道的。」麥珈珈羨慕死了，明明兩個人年紀相的，偏偏一起站出來被叫姊姊的一定是她，唉……

「應該是頭髮的關係，現在留長了，老了很多。」塗雅明攏了攏過耳的頭髮，戴上了耳機，一邊講電話，一邊核對這個月的出貨單。

摳門老闆還是一樣在辦公室里盯着電視。

倉庫里新聘的助理小妹正在處理昨天傍晚收到的訂單。

小貨卡則在五分鐘前帶着重新歸隊的老業務去拜訪客戶。

在她逗留在河濱公園的短短几個小時，何浩然不知道做了什麼，竟然讓這個摳門老闆推翻了原本怕事的決定，隔天親自登門拜訪，求她回去上班。

她後來才知道，原來，炒飯跟貢丸湯還是他親自送到公寓門口交給何浩然的。

那個男人就算離開了，卻彷彿已經在她的生命中徹底札根。

那宛如萬花筒般繽紛交錯的三天，似乎就是她這輩子最高潮迭起的時光。

電話那頭，麥珈珈的聲音顯得格外遙遠。

「說到老……我阿姨可能真的年紀有了，聽說身伐有點狀況。」麥珈珈說得好不唏噓，眼睛卻盯着計算機屏幕上的美食排行榜，鼠標迫不及待的點了又點。

塗雅明猛然停下了敲鍵盤的手指，「何媽媽？她怎麼了？上個禮拜通電話的時候選好好的啊！」

眼角餘光瞄到摳門老闆好奇的張望，塗雅明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大聲。

「好像……是為了表哥吧！」麥珈珈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遲疑，一臉嚴肅的想着到底要買一個還是買兩個？

「何浩然？怎麼會？」那個孝子？

塗雅明激動得站起來，差點掀倒了椅子，連出來上廁所的助理也難掩好奇的多看了幾眼。

「聽說……是為了結婚的事……」嗯……就買兩個喜憨兒做的吉士蛋糕，好吃又可以做公益。

「結婚？！」塗雅明胸口一窒，忽然說不出話來。

「小雅？你還在嗎？」麥珈珈露出笑容，覺得自己又日行一善。

「在……我剛剛……想打噴嚏打不出來。你繼續說。」她其實覺得有點頭重腳輕，連忙坐回辦公椅，不想漏聽任何一個字。

她知道他最近很忙，忙着跟那些艷光四射的美女約會，或許是男一種形式的相親，沒想到竟是要結婚了？！

「聽說浩然表哥最近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連公司的事情都沒有心思打理，阿姨問他他也不說，只說會趕快娶個老婆生很多孩子讓她不用這麼寂寞……嘿嘿！看來我要有個表嫂了。」

麥珈珈這廂笑得開心，另一頭的塗雅明卻彷彿如遭雷擊。

「這……聽起來不錯，何媽媽不希望他結婚嗎？」塗雅明有些黯然，因為在電話中，墨美玲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顯然墨美玲從不認為她跟何浩然有牽連在一起的必要。

除了她和他，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些事。

「當然希望啊！所以才會忙東忙西，忙到忘了照顧自己，到最後只好住院去給醫生護士照顧啦！」聽說還迷倒了一個醫生，或許很快就會有一段美好的黃昏之戀呢！

塗雅明想到的卻是自己母親癌末住院時的蠟黃憔悴，突然站了起來。

「住院判怎麼這麼嚴重？在哪間醫院？做過全身健康檢查沒有？」塗雅明激動得連聲音都發顫，把一直偷覷的摳門老闆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我不太清楚耶！今天早上剛剛送去醫院而已，我正打算跟你講完電話之後去探望她呢！」麥珈珈沒心沒肺的無聲大笑，說起話來卻非常無辜。

塗雅明立刻做出決定，「醫院地址跟病房號碼給我，我等一下就出發。」

她一掛掉電話，就胡亂收好自己的包包，衝進辦公室時，忽然整個人楞在那邊，不可思議的瞪着打卡鐘旁邊的那個人－－

摳門老闆居然幫她打卡？！

「呵呵……你不是有事情要請假嗎？快去快去，多請幾天也沒關係。」

塗雅明硬生生的收回自己的視線，輕輕的說聲謝謝，匆匆離開時，忍不住又冒出困擾自己已久的疑惑－－

那個何浩然，到底對摳門老闆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