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陸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懷孕,這變成了對付滌心最有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憐的眸子瞧着她,滌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頸,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帶回來的白雪芽。尚不確定該如何培植,滌心暫將它護在盆內,心想,若離開陸府,這株樹芽亦會同她離去,屆時,再將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園裏。
第二回的嘗試。四年多前那些珍貴品種教大雨沖毀,她搶救不了,還因而生了場大病。滌心撫着葉芽,記起那日獅蜂的夕陽和男子背上的溫暖,方寸的酸痛再度興起,秀眉淡淡皺着,她咳了咳,胸口的鬱結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對他有愧,無顏多說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夢回,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順遂,一生歡喜。
為何仍不懂照顧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輕嘆,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暗不明,由沾濕穿了洞的窗紙望入,裏頭的情景盡收眼底。
偷窺非好漢行徑,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這一筆早無關痛癢。
有感覺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覺流露溫柔,憶及兩人之間的綿綿情意、誤解、不舍與爭執,繼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別和那個教他先是發怔、而後發怒、再來發狂的繡球招親,他心跳急促已難按捺,直想沖入將滌心抱在懷裏,看誰敢來相搶。
正待移動腳步,耳邊突生勁風,他太關切廳中的人兒,竟在對方發招后才感受到來者氣息。
反手一檔,他身形迅捷瀟洒,甫交手已知對方身分,原要斂式收拳,可那人不放過他,掌風綿綿而來,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並不進攻。
月夜中,彼此斗得幾回,竟是毫無聲息,他藉勢反勾扣住那人雙腕,將對方一張大臉拉到自己鼻前,溫朗眉目暫且隱居,他細眯起眼瞪着。
「嘻嘻,大哥,我什麼都瞧見啦,你把紙窗弄破了。」大臉對他笑,用氣音說話。
武塵不語,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准,你真的回來啦!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門,盡在這裏偷瞧人家?」陸陽「威武不能屈」,只是將自個兒的頭盡量往後仰,免得同那張峻顏鼻子碰鼻子。
「今天二泉舍的事我聽說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來,滌心就被娘給嫁掉啦,到時琵琶別抱,你豈不成了傷心人?不不,是兩個傷心人,滌心那日由京城回來,剛踏進門人就暈了,大夫過門診治,說是受了風寒又鬱結在心,外加過度勞頓,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頭足足昏迷兩日,又發燒又嘔吐,嚇壞咱們一家人哩。」
武塵的手勁微松,臉上的神色複雜萬分。
「海棠說……昏迷時,她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陸陽膽子更大了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塵挺俊的鼻子,兩道濃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負滌心?」
風水輪流轉啊!小時候,總是大哥扯住他的領子斥責:阿陽,你怎地欺負滌心?呵呵,沒想到他也有這個機會訓人。
掐住陸陽雙腕的力道再泄幾成,武塵仍是無語,眼眉俱有柔色。
「你真喜歡人家就早早行動吧,我已知會了你,別說我不顧兄弟情誼喔。我那群朋友里,好幾個對滌心丫頭傾慕已久,我在其中穿針引線,也省得胡拋繡球亂招姻緣,那些男的家世好、人品好、有學問有抱負,跟滌心挺相配──哎喲!」最後一聲喊得震天價響,肚子吃了武塵一記重拳。
「你、你……」陸陽揉着肚皮,戒慎恐懼地盯住武塵,「你你你……」這是近距離攻擊,若非他皮硬,肯定要肚破腸流。
來不及說話,窗戶咿呀一聲由里推開,小小頭顱探了出來。
「阿陽,你在跟誰說話?」
「啊?」陸陽掉頭瞧瞧滌心,又趕忙掉頭回來,方才賞了他一拳的人不知隱身何處。太卑鄙啦!「這麼晚能同誰說話?我在替你趕貓哩。」
「趕貓?」
「是啊!是只思春的公貓,爪子又利又狠,脾氣又凶又惡,瞧,牠把窗紙弄破了,急着要跳進廳里,牠的母貓肯定在裏邊。」
「是嗎?我沒瞧見母貓,廳里只有我一個啊。」滌心奇怪地看着他,關心地問:「你做啥捧着肚子?」
「我肚痛,想拉屎。」他說得咬牙切齒。
天氣甚好,冷歸冷,空氣中已有淡春氣息。
今早,滌心將白雪芽移至園外,她昨夜伏案而眠,不知怎地夢見了武塵,他身上的溫暖如此清晰,還有似真似幻的嘆息,心一擰,在夢中竟又落淚。
是日有所思吧,因那一株樹芽勾起心中對他戀戀難捨的情意。
待得醒來,肩上正披着一件灰衫罩袍,那是男子的款式,她很疑惑,以為是如意丫頭替自己蓋上,可何來這件灰袍?而且那味道……那味道……滌心不敢細想,或者是駝鳥心態,她將這莫名之事拋諸腦後了。
迅捷地盥洗梳妝,滌心往陸夫人的廂院請安,剛繞過迴廊,笑聲已由房中傳來,想必是陸陽和海棠也在裏頭。
「婉姨今天心情極好呢。」面露微笑,滌心揚聲輕問,腳步跟着踏入。
「滌心,快瞧誰回來了?」
陸夫人欣喜的話語伴隨滌心瞬間蒼白的面容。
房中,婉姨、阿陽、海棠,還有一個坐在婉姨身邊,嘴角淡淡噙笑的男子,滌心盯住他,霎時間腦中全是空白,有歡喜有幽怨,方寸柔柔情愫,然後是對他滿滿的愧意。
閻王寨一別,滌心走得匆促,賀蘭安排了人護送她回三笑樓,但當時衝突造成兩人之間難堪的局面,無論如何,她斷不能在三笑樓待着了。隔日,她收拾好行李,同會館眾茶商辭別,只稱說有急事待辦便返回杭州,一路上渾渾噩噩,心好似教人挖空,某部分的靈魂飄走了,連自己怎麼回到陸府,她也沒了印象,等清醒過來,她已在床上躺了幾日。
他該是不想見她吧……
滌心內心澀然,儘力控制情緒,靜靜地,她回他一抹笑,聲音持平有禮,「大郎哥。」
她瘦得下巴又細又尖,臉白若紙,眼下有淡淡黑暈,武塵心中一痛,不由得思起昨夜。她累得睡著了,自己不敢驚動她,只能伴着她直到天明。
滌心受不住那兩道別有深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撇開臉,朝陸陽和海棠點頭微笑,接着轉向陸夫人,將掛在頸上的銅算盤取了下。
「婉姨,這東西該給海棠,我不能再戴了。」
「嗚嗚……你怎地這麼狠心,人家……人家現在不比平常,你顧也不顧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這麼重的擔子人家怎擔得起,滌心姊,你好狠心,嗚嗚……你好狠的心啊……」搶先發難的是海棠,說著說著,她忽地乾嘔了起來,不知是真是假,倒急壞了陸陽,對妻子又是拍背又是安慰。
滌心又好氣又好笑,暗自嘆息,雙眸一瞄,發覺武塵深深凝視着自己,方寸蕩漾,臉不由得嫣紅,又急急定下心思。
他是什麼意思?不惱她?氣她了嗎?滌心暗自思忖,用力掐着手中銅算盤。
「你嫁了人,一樣是陸府的管事,做啥不要這銅算盤?」陸夫人說得好響,眼角有意無意瞥向身旁之人。
她當然知道滌心為何不要銅算盤,說到這兒,心中不免對武塵怨懟,這小子不幫忙家中大片產業和生意也就算了,還教她損失了陸府強而有力的支柱。
當初她慧眼識英雌,打出「美男計」硬生生將滌心留住,才沒讓這等人才跟着蘇泰來夫婦歸隱山林,如今倒好,美男計不中用啦!也不知那繡球招親管不管用?能不能給點刺激?若大郎還無動於衷,這齣戲便是玩完啦!
「該給海棠的。」滌心一臉堅持,對那孕婦呼天搶地無動於衷,逕自將銅算盤置在桌上。「這陣子府里的生意和茶園我照常看着,待海棠身子穩定些再說,這銅算盤有其特殊意義,海棠遲早得扛下來。」
到時,她便離開陸府,誰教她心軟,只能選這緩衝之法。
「滌心有要事先行告退,你們慢聊。」說完她轉身便走。
「丫頭,你早膳用了沒?」陸夫人在身後大喚。
滌心匆匆走出廂院,只聽她揚聲回答,「不餓!不吃!」跟着身影完全消失。
不敢再瞧武塵,也不敢猜測他為何回來,她自知是理虧的一方,對武塵有愧疚、有歉意,該要誠摯地說聲對不起,但心是這麼飄搖不定,她的勇氣早在小碧湖畔,在他絕望地說出「你走,我不想見你。」之時,崩坍得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