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所以啰,正因如此,陸家是絕不會放滌心走的。」

「這怎麼成?難道要滌心守着茶園過一輩子啊,夫人才不會這麼沒良心。」

「唉唉,可以兩全其美嘛。只要滌心嫁進陸家,名正言順當了陸家少夫人,屆時,不就什麼難題都解決了?」

四年前在陸府茶園,兩名採茶工人的對話無意間教他聽聞。

那年陸府發生了不少事。陸老爺因病逝世,陸夫人生意經懂得不少,種茶卻一竅不通,陸陽考中武狀元只醉心武學。再有,陸家將名下一座山頭送給蘇泰來夫婦,他帶着廚娘妻子結廬山林,從此過着心所嚮往的悠閑日子。

正因這些事滌心走不開,她不再自由,正式擔下管事的職務。所謂虎父無犬子,蘇泰來的本事滌心盡得其能,所以,陸府茶園那些大大小小、可大可小、不大不小的事,就一件件落在她的肩頭了

滌心嫁進陸家似乎早在預料之中,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武塵雙眉又是一擰,然後慢慢鬆開。就連他自己,也這麼認定着……小小女孩終會長大,與陸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切都淡淡的,眉心留下的皺摺、嘴邊上揚的嘲諷、眼底若隱若現的情懷,皆這般淡然,他可以做到,可以笑看着他們,給予誠摯的祝福。

他可以。

「四爺?」門邊,一名夥計裝扮的屬下恭敬立着。

武塵側過半邊俊顏,微微頷首,示意那人開口。

「明日閻王寨聚會,四爺要獨自回去,抑或三笑樓停業一日,讓兄弟們跟隨……」韓林頓了頓,語調變得遲緩,「職責之因,為追蹤和搜尋消息,探子隊的兄弟們長時間在外,有好段日子不曾回寨,未見家人一面……」

「明日起,三笑樓連休五日,待會兒得至,要人寫告示貼上。」武塵打斷他的話,笑了笑,神情有淡化的落寞,「五日夠了吧?讓兄弟們全都回去,一個也不許留下。另外,上回寨子交代下來的任務已有眉目,你替我傳個口信給寨中兄弟,該說什麼我毋需贅言,你定也清楚。」

一會兒,韓林才消化了他的話,怔問:「四爺不回寨?」

「你向來是我的左右手,你辦事,我自可安心。」他爽朗大笑。

韓林搔搔後腦勺,受了稱讚有些不自在,含糊地說:「我把這事告訴大夥去……喔,對了!」他急急又折了回來,「四爺,那告示要怎生書寫?這麼多天不開張,總該扯個理由出來應付應付。」

笑意尚在唇邊,眼底一抹突生的抑鬱,武塵不假思索便說:「就寫……嫁娶大喜。」

誰嫁?誰娶?總要有個主角,寫得這麼模糊,待五日後開門營業,那些鎮日無事、閑愛磕牙的老顧客定會追根究底,屆時,從哪兒生出一對新人?韓林儘管心裏頭納悶,卻聰明地不再多問,反正先做再說,至於細節部分,他自個兒再慢慢斟酌。

沒再理會他人,武塵為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飲盡,動作優雅閑定,是他一貫的氣勢。

一個嫁、一個娶,喜上加喜,此等大事,為人兄長怎能缺席?!

明日,他亦要與家人相聚。

杭州西湖畔,一棟宅第臨湖而建,以石材為牆雕出吉祥圖樣,將大宅環起,由鏤刻的空隙中瞧去,前院花木修剪完善,石板路上兩名僕役執帚掃着落葉。

男子潛意識斂起疆繩,緩下馬步,在金穗秋陽與湖面波光中注視着這棟大宅,半晌他跨下馬背,穩穩地舉步踱去。

朱紅大門敞開,門外好生喧鬧聚集了不少人,紅絲帽、金線滾邊的長袍衣衫,十個有九個是胖大身軀,一臉精明的商賈本色。兩旁看門的僕役老僧入定立着,好似見慣了這等場面,將寒暄應酬之事全權交由府內總管。

「眾位老闆,真是對不住,蘇管事今兒個一早巡視茶園去了,不知何時才會回府,各位老闆有事可以留言,若執意等候,請移駕至大廳稍坐奉茶。」壽伯圓滑地措詞,笑眯着老眼,捧着一本好厚的書紙,找到空白一頁寫上日期,準備替人留言。

瞧眼前的陣仗,滌心丫頭有得忙了。壽伯暗自嘆氣,想起那丫頭有時為茶園生意挑燈熬夜,不自覺伏案而眠的景象,心中不舍卻也無可奈何。

「又要留言?我都留了八百回啦!」一個圓滾的身軀挺了出來,是虎跑二泉舍的張老闆,他走往陸府好幾次,偏偏遇不上蘇滌心。「我訂的那批秋雀舌是要銷至東洋,絕不能誤了船期,蘇姑娘已經說好能準時交貨,可今年雨水不豐,我擔心收穫不如預期啊……」

「張老闆請放心。」壽伯依舊笑咪咪,迅速翻查書中紀錄,瞧見女子秀氣的字跡,以紅色墨液在逐條的留言上寫明事物進度。「您那批茶貨斤數齊全了,目前是炒青階段,中秋過後,請張老闆將餘款數目備妥,咱們賬房自會派人同您收帳。」

「哎呀,錢不是問題,能如期交貨我就寬心了。」

見識到那本留言簿的功用,眾人加倍爭囂,聲浪此起彼落,一時間,場面亂成一團,誰的嗓門大,誰就佔優勢。

「沁香茶軒要五十斤的雲棲龍井,六十斤碧山煙雨。」

「今年春末,快意齋同陸府下訂單,也是五十斤雲棲龍井和三十斤碧山煙雨,另外還要梅家塢和靈隱兩處的龍井各八十斤。」

壽伯拇指沾沾口水,快速在本子上翻找,老眉稍皺,「龍井茶沒問題,倒是碧山煙雨目前只採收六十斤,分別是快意齋和玉川茶坊的單子,沒標明沁香茶軒啊!」

「我現在下單,六十斤全數要了,錢我可以提高三倍。」沁香茶軒的趙老闆壞了規矩,對陸府特有的碧山煙雨茶勢在必得。那茶難植難焙,卻是嚇煞人的香,已被列為當朝貢茶。

不等壽伯開口拒絕,好幾個肥碩大臀默契十足,朝同一目標用力一擠,那趙老闆莫名其妙被彈出五尺外,臉朝地,吃了滿嘴灰。

生意往來,壽伯不願得罪人,想瞧那趙老闆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來雙手同時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陣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聽、一面翻本子、還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後某家的老闆都已正午時分。

「天啊,一早就這麼過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簡直折騰他這把老骨頭。壽伯捶着僵硬的肩,伸伸腰干,老眼瞥了瞥兩邊無所事事的看門僕役,不是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見了人要會招呼,咱們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手腕,你們兩個楞頭兒……」

「壽伯。」

「該學的東西有十牛車那麼多哩,再不麻利些,怎麼攢錢娶媳婦?」他念得正興頭,聽不見身後的叫喚。

「壽伯。」聲量微放,沉穩傳來。

「欸,老闆有何貴事?」

壽伯邊響應,邊轉身,表情如川劇變臉,眨着一雙眯眯笑的眼,待瞧清眼前人,有短暫的錯愕,然後,真誠的笑意與驚喜迅速在臉上擴張。

「大少爺?」

「二少爺在城郊購置了新宅,不挺華麗,那練武場卻佔了三分之一,您知道的,他個性大剌剌的,喜事將近,也不懂得佈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過去探望了。」壽伯接過下人端來的托盤,將瓷杯放在武塵桌前。

「義母這幾日不是身體微恙嗎?怎麼又去操勞這些?」武塵眉淡攏。

「身體微恙?」壽伯一臉莫名。

淡淡扯動嘴角,武塵不再追問,已清楚家書中義母那段自憐自艾的話語,僅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開杯蓋,細瓷相觸發出溫潤聲響,一陣清香撲鼻,是龍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間極至。

小截藍皮露出壽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漲,是那本寶貝留言簿。

「府里向來這麼忙嗎?」武塵問,視線投向偏廳那端滿座的人潮。

壽伯長嘆,「滌心丫頭對茶樹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腦筋動得快,手腕也高,陸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氣似的,錢財滾滾來,賠掉的是她的身子,唉……那些商賈,一個個堅持要見她本人,我能幫的有限……」

武塵心一沉,泛着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說:「她鎮日忙碌,但成親畢竟是大事,總該為自己添些行頭。」

「添行頭?」壽伯又是莫名,待問明白,外頭突然響起騷動,極熟悉的騷動。「耶,天要落紅雨了,太陽還沒下山呢,那丫頭竟回府了。」

壓抑不規則的心跳,武塵步至廊下,發現原在偏廳等候的人群將一名女子團團包圍,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雜中,她的聲音清脆如珠,輕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厘,馬先生上回提這建議,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賣這價格,薄利多銷,什麼人都喝得起……」一隻素手持筆,在某人遞來的書件上刷刷寫字,小小頭顱偏向一旁,好似聽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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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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