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來的
中國菜,由味而入道,所謂味道。
只是在大多數人——譬如方博的眼中,他們對華夏美食的印象,基本都停留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本身。
至多,加上廚房裏那些酷炫的烹飪技巧。
南派師傅的刀章精巧細膩,婉約如畫,巴掌大一小塊白白嫩嫩的水豆腐,縱橫百八十刀,最後化為一窩雪白蠶絲,隨水漾開;鱖魚去臟抽骨,花刀斜斜入肉,魚皮連而不斷,滾上澱粉,炸出來就是一掛惹人垂涎的蓬鬆金黃。
又或北方廚子大氣瀟洒,如同行雲流水般的臨灶功夫。爐頭火旺,覷准了油溫,各色食材順次下鍋,隨即顛勺勾火,在猛竄起來的火苗里調勻了味兒,最後將菜肴連帶滾沸的油汁湯水一同兜勺裝盤。
魯菜純正醇濃,粵菜鮮香清爽,川菜百菜百味,淮揚意合南北……
還有那些不在四大菜系,甚至是閩浙徽湘等“新興地域菜”範圍之內,可一提起來,就能讓人口水四溢的名字——羊肉串肥美**,肉夾饃酥軟糜醇;豬肉燉粉條濃郁可口,江湖烤魚麻辣鮮香……
中國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但對於大部分普通人來說,華夏的食之一道,大抵也就是這些印象了。
然而,方博此時的所見所聞,卻全然顛覆了他之前的印象。
秋日的午後,天空高遠清澄,柔柔的陽光無聲流淌下來,一隻頗為肥大的黃貓趴在白色柵格牆頭,間或甩甩尾尖兒,滿滿的悠然自在。襯着背後的歐式紅樓,還有小區綠地上的靜美紅葉,方博覺得有種置身老電影般的時光倒流感……
嗯,如果沒有那些漫不經心的喝罵。
就在這樣的靜謐陽光下面,三味魚坊的露天水台邊,兩個毛猴子般滿臉沉不住氣的少年,正苦兮兮的揮刀剖魚。
兩人旁邊,是一個套着廚師白褂的老頭,揣着保溫杯。
偶爾抬抬眼皮,掃一眼少年學徒工的動作,隨後必是一聲呵斥。
“又不是要你們整魚脫骨,遟(chi)個魚都不會,還能指望你們搞嘛兒?搞事就用點兒心,說了百把遍貼到魚脊下刀,左手壓穩,右手使力一刀推到底,中間千萬不能停……”
又一次被喝罵的兩個小學徒,縮頭塌肩,面色苦悶,還帶着些許少年人的不忿。只是被老頭狠狠瞪上兩眼后,立馬又老實下來,乖乖照着師傅的教訓,繼續揮刀忙碌着。
二人身側,一個和超市購物籃差不多大的塑料筐中,已經堆了大半筐開膛破肚后的鯿魚。
再看另一邊的超大號水盆里,黝黑色魚脊依舊密密麻麻。
都是鯿魚,好多鯿魚。
美食印象受到強烈衝擊的方博,默默抖了一下。
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對?
說好的廚師炫技呢?
說好的近水樓台先得月,與美食的親密接觸呢?
原來廚房的工作,不是“炫炫炫”或者“吃吃吃”,而是“殺殺殺”啊……
方博在為兩個學徒小弟默哀三秒后,開始努力回憶自己應聘時,那位酒店大堂經理說過的話:“明天過來上班,直接到廚房找楊師傅,就說你是新來的打荷……”
水台這邊,屬於打荷的工作範圍么?
之前對餐飲業后廚了解不多,僅靠網絡獲取信息的方博,眨了眨眼,有些不確定。
就在這時,那個老頭的目光已經瞥向了他,嘴裏卻依舊是嘲諷模式:“殺了幾千條魚,還是兩個水貨爆爆兒……”
……
今天是方博來到三味魚坊,正式上工的第一天。
三味魚坊,宜昌小有名氣的高檔酒樓,各色江鮮野味、以及宜昌本地特產美食是酒店招牌,兼營川湘菜式,還有一位粵菜師傅把關“上什”——也就是籠鍋蒸檔。不過因為酒店的市場客戶定位,所以略有些不接地氣,吃貨圈子裏口碑不顯。
但架不住這家酒店的工資待遇,在同城網站的一眾招聘信息里,顯得分外高大上。
僅僅因為這一點,方博在權衡了自己的本事後,就乾脆利落的直接上門應聘了。
19歲年紀,大學剛讀了三個月,還沒有把那個大得有些離譜的校園完全摸清摸透,方博就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無喜,報憂。
父親一次田間勞作中暈倒,送醫檢查之後,確診為阻塞性肺氣腫,並伴有慢性肺源性心臟病。
究竟是什麼病,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得了這個病的直接後果,表現為患者將會大部分喪失勞動能力。
這樣的情況,對於任何一個不富裕的農村家庭來說,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方博家中,還有一個長期卧床的奶奶需要照顧。
忽然出現的意外,讓他最終決定去退學打工。
大學學費,可以申請助學貸款;生活所需,方博能夠自己勤工儉學,還有助學金和獎學金的期冀。
但他有父母有親人,又不是天生地養石頭裏面蹦出來的猴子,怎麼可以無視家中困難,自己一個人在象牙塔裏面躲上3年半?
既然時間不讓自己從容長大,那就從現在起,做一個打工的人。
幹活,賺錢,支撐家庭。
從現在起,關心親人和健康。
我也願面朝老闆(大霧),春暖花開。
方博一直覺得,如果生活也能用擬人化的人格來形容,那多半就是一個賤賤的小婊砸,碰上弱受就是冷酷無情無理取鬧的女(lv)神(cha),如果換一個強攻來,保管分分鐘變身身嬌體柔的軟妹紙,任人予取予求。
到底是做一個弱受還是強攻,方博覺得這根本不算個問題。
老子又不搞基……
……
“您兒是?”
看着一臉篤定,笑着走進來的方博,廚師老頭眯了眯眼,臉上的表情顯然不能稱之為愉快。
並非老頭兒性情乖張不近人情,而是后廚這種地方,對於任何一家酒店來講,都算得上生人勿進的“重地”。除了“自己人”、“供貨商”以及“老闆”,其他任何人型生物,妥妥都要被嚴防死守。
至於老頭嘴裏的“您兒”,那只是宜昌人打招呼時的習慣性稱呼,基本上等同於“你”。或許有幾分客氣的意思,不過對於頭回見面的陌生人來說,這個客氣,某種程度上也代表着警惕和疏離。
方博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沒有半分矯情拿捏,直接道明了來意。
隊長,自己人,別開槍。
呸呸,嚴肅點,面前這老頭又不是自己那些逗比同學。
咦,想到同學,心裏好像有那麼一丟丟的惆悵啊。
搖搖頭,還沒完全走神,就立刻反應過來的方博,臉上堆起一個同樣客氣的笑容:“你好,師傅,我是過來上班的,昨天應聘過了。”
“上班?你是新來的打荷?”老頭神色緩了緩,卻也沒舒展太多,挑眉上下打量起來。
大概掃了兩眼,就沒了興趣,扭頭,衝著後門口抬抬下巴:“楊師傅正好還在裏頭,你自己進克找他。”
沒等方博道謝,老頭又猛的回頭,瞪着兩個偷偷摸摸往這邊瞄的小學徒,老臉黑得和鍋底有一拼:“看嘛兒看,一而輩子就曉得偷懶,以為躲在卡卡兒郭郭兒老子就找不到……”
再次為兩個小學徒點蠟。
然後,方博一臉“我什麼都沒看到”的淡定表情,快步溜進了廚房。
……
打工的日子過得很快。
和在學校時一樣快。
轉眼,方博已經在三味魚坊幹了半個多月。
起初,新同事們對他的印象,幾乎都停留在“好奇”這一點上——雖然方博自己並未拿着“輟學大學生”的身份博同情,可架不住廚師長楊師傅的一句玩笑話。
“大學生,打工比上學辛苦吧?”
納尼,新來的打荷是個大學生?
自從第三天身份暴露后,方博就由眾人眼中,一個稍微有些特別的打工仔,搖身一變成為了后廚大熊貓般的存在。
十幾個同齡的學徒還好,感覺不算大,主要是那些膝下有兒有女的大叔大嬸們,看他的目光格外唏噓。
更讓他們唏噓的是,這個半路輟學的小伙,脾氣還非常不錯,待人和氣,做起事來更是認真好學。
如此這般性格,就已經很討人喜歡了,加上用現在時髦的說法,方博的顏值也頗高,是個帥氣陽光的小青年,種種原因加在一塊兒,讓他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生活圈子。
只不過,由此造成的結果,也不完全都是好事。
比如——
“哎,小方啊,你談朋友了沒有啊?要是沒談,阿姨給你介紹一個……”
某天中午休息的空檔,排到方博值班,另一個和他同樣值班的打荷嬸子,眼瞅着沒事兒可做,笑嘻嘻就找了上來。
方博絕對沒想到,自己還成了后廚一些大媽大嬸眼中的搶手貨,奈何他完全沒有這些心思,只能幹笑兩聲,趕緊找了個借口,重新溜回到廚房裏面。
這一進去,意外就發生了。
廚房新人方博,在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后,首先臉一黑!
緊接着的反應——我能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