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血(一)
">明月如鏡,傾灑無數銀輝,整個森林如同披上了一層脆薄的晶霜。
這是夏末時的圓月夜,優露雷看着窗外靜靄的夜景,心頭卻漸漸起了一層寒意。
即使在夜晚,繼玉森林裏面仍然有點沉悶,空氣中最後那點溫熱纏繞着森林,久久不曾消散。淡淡的月光傾瀉下來,為這片蔥鬱披上瑰麗迷幻的紗衣,整個森林裏散發著醉人而古老的氣息。
這就是扎蓬人的家,祖祖輩輩守護的家園。
優路雷盯着窗外,看着如夢似幻般的夜景,若有所思。他雙眉緊皺,深吸一口氣,推開簡陋的柴門,然後走了出去。
一股淡淡的泥土味撲面而來,濕而溫暖。這仿若融進血脈的氣息讓他精神一震。清香泥土味中,似乎還混着樹葉草尖尚未退卻陽光味,久久在鼻端縈繞。一陣山風呼嘯而過,頓時林濤陣陣,與蟲鳴鳥叫相互唱和,他忍不住喃喃道:“這可比帕王爺家的那些絲竹之樂要悅耳多了……”剛吐出半句,他警覺的閉上了嘴巴,心頭一陣苦笑,如果王爺聽見,估計又要罵我食古不化了吧。那些熱內的商賈們帶來了東漢的先進技術,也帶來了這些靡靡之音,‘去蕪存菁’,這是那些漢人說的一句經典妙語,只是自己用這話去勸王爺時,卻碰了老大一個釘子。想到這裏,他又嘆了口氣。
繼玉森林裏一片祥和,他找了塊石墩,稍微撣了撣上面的灰塵,然後坐了下來。聽着林濤陣陣,他心頭卻是一陣煩亂。一個月前的那場悲劇更是如在眼前,揮之不去。每當想起,彷彿仍然置身其中,恍如夢魘。那氣勢洶湧的血腥味從周遭灌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讓人作嘔。
死屍成山,有人的,也有野獸的。這是一場麻木不仁的屠殺,他們都死於族人的精細的獵殺技巧下。他怎麼也無法相信質樸的子民在那一刻狂性大發。瘋狂屠戮了上千名遠道而來,手無寸鐵的波斯難民。屍籍狼枕,在獵場上層層疊疊地堆着,血液流淌出來,把碧綠的草地都澆灌成了深褐色,硬邦邦的和土地膠着在一起,變得死硬。血腥味引來一波又一波的野獸參與其中……哭喊聲,尖叫聲,悲鳴聲……更如婆娑世界。現場的士兵在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后,才使發狂的士兵清醒過來,而這些族人醒悟過來后,更是瘋了一般的把武器插入了自己胸膛,更把那片夢魘般的土地增添了更多鮮紅的色彩。
除了血,還是血。
這麼多天來,每當夜半驚醒,必定與這個夢有關。直覺告訴他,這次的衝突並沒頭想像中的那樣簡單。可錯誤已經犯下,即使是陰謀,對方的目的已經達成,而波斯人的東征部隊估計已經在路上了吧。也不知道,帕王爺那邊有消息了沒。
想到這裏,他心頭更覺得憋屈不已,我扎蓬家族呆在這森林裏,招誰惹誰了?真是禍從天降,這仗也打得太他媽的莫名其妙了。他忿忿地罵了一句,拔出腰間的彎刀向前一扔,一棵拇指粗細的灌木頓時應聲而斷,那彎刀余勢不絕,捲起一大蓬樹葉,滾出老遠。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聽得聲音,他緩緩的轉過了頭。就見到一個滿頭黑髮的女子正站在院子裏,一臉擔憂的看着自己。月華如水,她凈白的臉上似乎也閃着一層動人的光輝。
那是他的妻子莎莉。她是個混血兒,有一半漢人的血統。所以黑髮白膚,漢人的特徵非常明顯。妻子識文斷字,又繼承了岳母的溫婉,和族裏的其他女子很不一樣。每當和族裏其他人談起自己妻子時,他就忍不住要炫耀一番。
看着妻子婀娜多姿一路行來,他臉上的愁緒漸漸斂去。衝著對方溫和的咧了咧嘴,然後笑了起來。莎莉迎上去,伸出一隻春蔥般的柔荑,拾起優路雷扔刀的左手,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被震傷,才雙手握住對方一隻大手道:“別傷着自己,這仗要打飯也得吃,從早上到現在,你可是滴水未沾呢。”
她說著,拉起他的手,在一個石墩邊坐下,然後從屋裏端了一碗香氣四溢的肉湯出來。
肉湯很濃,白如奶汁,上面甚至還盪着妻子的滿腔柔情。優路雷呼哧呼哧喝着妻子遞過來的肉湯,而後者則在一旁靜靜的看着。妻子的手藝在整個族裏遠近聞名,肉湯也是一絕,可他喝在嘴裏,那裏還有平時的半分香甜,如同飲鳩。
他幾口把肉湯喝完了,然後站了起來,眼裏卻出現前所未有的堅定。自己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裏的寧靜,絕不,任何人都不行。
“族叔叔,擦擦吧,都這麼大了,還流淚,羞也不羞。”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從遠方跑來,大聲嚷嚷着。這孩子名叫夏林鷂,是族裏有名的搗蛋鬼。人小鬼大,經常把整個森林裏鬧得雞犬不寧。今晚估計又犯了錯,跑到優露雷家來避難了。優路雷臉皮再厚,此時也有點紅了,他尷尬地咳嗽兩聲,瞟了一眼越來越近的小傢伙,板起臉道:“你這小子,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當心我通知你阿媽來捉你回去。”
他這話也就是玩笑話,這小子頑劣不已,沒少跑到幾家熟識的鄰居家裏“避難”,大家都習以為常,所以倒不擔心他阿媽着急。
莎莉連忙招呼夏林鷂進屋,略帶責怪的看了優路雷一眼,嗔道:“你就不能溫柔點么,對着孩子板着什麼臉,當心嚇着孩子。”說完,收回目光,雙手把夏林鷂帶進懷裏。夏林鷂有點享受的躺在莎莉懷裏,嘴裏尤不服輸,道:“鷂兒才不是孩子,我現在可是大人了,我現在要上陣殺敵去。可阿媽不同意,阿媽最討厭了,剛剛又狠勁兒揍我了。”
莎莉吃了一驚,稍微拉開鷂兒,詢問他離家出走的原因,孩子很聽話,一五一十地回答,從雙方的交談中,才知道這小子得知族裏最近要徵兵打仗,所以吵着要參軍。他母親就這麼一個兒子,心肝寶貝的疼着,自然不準,所以才跑到優露雷這裏來,希望能得到族長叔叔的幫助。
聽到這裏,優露雷再也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坐直了身子,伸出雙手比劃道:“想參軍?你有什麼能耐,先過了你依瑪哥哥那一關,取得屬於自己的勇士佩刀再說,和你阿媽耍脾氣算什麼男人?嗯?”
夏林鷂家裏就這麼一個獨苗,母子兩相依為命,這小子雖然看起來比普通孩子高大,卻並未成年,僅僅十歲多一點。而且就算他成年了,也肯定不能讓他參軍。打仗又不是兒戲,一旦有個閃失,如何想他阿媽交代?而他嘴裏說的依瑪則是族裏公認的勇士,更是年輕一代的翹楚,讓這小子去挑戰他,也有堵住他當兵心思的意思。
提到和依瑪決鬥,這小子馬上縮進了莎莉懷裏,臉上的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可仍是蠕蠕道:“可是老鐵匠已經答應幫我打最好的彎刀了,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他。哼!”
優路雷大為詫異,老鐵匠是出了名的孤僻,怎麼可能答應這麼一個潑皮孩子的要求,當年自己為了留住這傢伙,可謂是絞盡腦汁。想到這裏,他心中一動,拉着大小兩人出了門。
夜間的蛐蛐仍在一個勁的聒噪着,月光穿過樹葉縫隙,灑在了林間小道上,只留下細碎的斑點。夏林鷂一路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兩人則牽着對方的手,跟在後面默默看着。
希望自己在下個月圓之時,還能看見這朗朗明月吧。
優路雷小心地摟着莎莉的肩,望着這一片夜景,心頭淡淡地想着。
莎莉靠着他的肩悠悠地說:“真好啊,要是沒有戰爭,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優路雷緊了緊手臂的力量,是啊,如果沒有這些煩心事,大家都能快快樂樂的生活,安度生涯,那該多好。
他輕輕拍了拍妻子瘦削的肩膀,喃喃道:“會的,神明會保佑我族人守護好這片土地的,很快很快。”
這是一場不得不進行的戰爭,對於這支從西邊突然出現的民族,扎蓬人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只有被動的拿起武器,迎接即將來臨的鮮血與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