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齋月
前兩年的齋月,我只顧着自己的溫飽,沒太注意旁的事,如今身體力行,倒也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內核。
從日出到日落,不能吃喝、抽煙或房事,並不是為禁而禁,而是為了進行自我反省和思索。在齋月期間,許多穆斯林會花更多的時間進行祈禱。齋戒會教導人謙遜,並對那些不如自己幸運的人懷有憐憫之心,從而了解食物的可貴,於是變得慷慨。
齋月最顯著的標誌,便是清真寺周圍搭起來的大大小小的帳篷。每當日落,這裏便會為人們提供免費的齋飯。通常一份免費齋飯主要包括椰棗、水、羊肉或雞腿飯、酸奶、果汁,種類還算豐盛。
穆薩說,每年的齋月,他和他的家人都會給予窮人一定幫助,或許是金錢,或許是衣食,或許是別的物質。今年,他們家也搭了一個大帳篷,熱情地招呼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品嘗他們的食物,吃完了,還要感謝那些白吃白喝的人。但即使是免費發放,因為樂意布施的人太多,還經常會有發不完食物的情況。
“在中國,很難想像這種場景的。”我對穆薩說,“但是在杜拜,每年的齋月天天如此,換做以前,我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在學習班呆過一段時間后,漸漸理解了些。”
“你會慢慢理解的,Cece。”穆薩認真地說,“我的信仰很好,真主也是寬容仁慈的。如果我們的信仰慢慢能夠統一,是最好不過的事。”
其實想來,伊斯蘭教教義中所提倡的戒煙戒酒、減少縱慾、團結友愛、禁止婚前性行為等等,都是強調的與人為善、克律己身。其實,哪怕是許多非穆斯林難以理解的齋月,本身也是很人性化的。比如生病、懷孕、經期、母乳,或是老弱病殘,都是可以不用封齋的,只是這些未封齋的人,也需通過給予窮人物質上的施捨,達成心靈的寬宏與凈化。我在齋月,眼見着阿聯酋人樂善好施、熱情真誠的盛況,也不由對虔誠的穆斯林產生了欽佩之情。
我是第一次戒齋,身體還不太適應。但辦公室里的人聽說我要戒齋,亦是理解,減輕了許多任務。好在齋月時,整個杜拜的工作和學習時間都會狠狠壓縮,商業活動也都放在晚上,腦力消耗也不太大。
齋戒前一個周,身體處於逆反期,是最難熬的時候。雖然不吃飯,但因為杜拜乾燥的天氣實在令我喉嚨發疼,有時候背着人,我還是會偷偷喝一點水的。我始終不願意讓自己太遭罪,更何況,我覺得守齋也得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想強求自己一蹴而就。
工作時,雲宇樹坐在我對面的桌子,時不時看見我閉上眼奄奄一息地緩一會兒,再慢慢睜開眼重新工作,總是提心弔膽的。
“我真擔心你會突然暈過去。”他皺着眉頭說,“如果工作上腦子轉不動,就交給我來做一部分吧。”
我虛弱地笑了笑,擺擺手:“撐不住的話,我自己會說的。”
他悻悻地撤回目光,默不作聲地重新看向電腦。過了一會兒,瞅見我的眼皮再一次快要闔上,忍不住躥出一句:“汐汐,你何苦這樣給自己找罪受呢?你又不缺錢又不缺貌,折騰這些沒有必要的,做什麼呢?”
“不是沒必要的啊,守齋對身體其實是有好處的,可以讓腸胃得到休息。”我氣息懨懨,試圖同他解釋。
“那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雲宇樹眉峰更緊,“我一直擔心你,現在見你這樣,我更擔心。”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有信仰其實也不錯,別的外國人還很驚訝我們居然沒有信仰呢。”
“可是汐汐,你變得有些不像你了。”他說得很慢,很真誠,“要是你爸媽知道你現在的狀況,肯定很難過。你以前同我提過,你媽媽很依賴你,極捨不得你,如果你真的一輩子都留在了杜拜,她豈不是想你得不行嗎?”
我被他的話觸得手心一顫,胸口疼了一下,但還是硬了硬心腸,低聲說:“媽媽還有爸爸可以陪伴,而且,他們偶爾還可以來杜拜看我的。”
“那也只是偶爾。”雲宇樹抓住我的話頭,繼續說,“杜拜這種鬼天氣,他們語言又不通,又能在這兒生活多久呢?今後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多難過啊。我並不是要挑撥你和那個人的關係,但有些話,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別的身份,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雲宇樹抬眼看我,目光中充滿了憐憫與擔憂,“Cece,婚姻不是談戀愛,歸根到底還是要歸於一蔬一飯。人人都嚮往禁忌重重的愛情,只是有的人做了,有的人不肯。這些經歷,都會是你將來美好的回憶,但不需要付出眼淚去交換。這原本就不是一個互相喜歡,便可以在一起的世界,沒必要這樣固執。輕鬆一些,才是對自己好。”
他的話鋒利且深刻,而我尚在飢餓之中,沒有力氣反駁什麼,靜了一會兒,慢慢道:“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想過,想過很多次。”我用乾澀的舌頭舔了舔起皮的唇,輕嘆一口氣,虛弱地說,“可是,有付出才有收穫。未來的婚姻和生活,或許依然還會有苦痛和矛盾,但我還是寧願相信,和愛的人在一起,幸福會比較多。就像我的父母,雖然每天吵吵鬧鬧,但看着他們有彼此陪伴,我就會覺得放心。”
雲宇樹愣了愣,或許是被我虛弱卻堅持的神情震懾,他張了張嘴,老半天,才慢慢吐出一句:“汐汐,但願他對得起你的堅持,值得你的退讓。”
我扯了扯唇角,氣沉丹田,繼續保存體力,沒再多說話。
今年的齋月,因為穆薩家搭了施捨的帳篷,落日後他大多數時間都在那邊幫忙。我其實很想跟去看看,但又怕撞見他的家人,只得作罷。見,是遲早得見的,但如今並不是合適的時機,一切還需輾轉。當然,齋飯不和穆薩吃,我也有自己的事,那就是在齋月期間,花更多的時間在清真寺禮拜,並及時和阿訇們交流每一天新的感悟。穆薩每晚回來,我也會同他交流,我知曉真主在他心中的地位,希望藉此能讓他漸漸安心。
“Cece,你的理解速度,真的很快。”穆薩驚喜地說,“看見你漸漸接受我的信仰,我很開心。”
穆薩是不太會撒謊的人,他看着我晶亮的眼睛,聽到我對真主的讚頌,並未有什麼懷疑。他曾說“我們都是真主的僕人”,但事實上,我欽佩並且尊敬真主,也尊敬他的宗教信仰,但我並不認為自己是真主的僕人。我可以言行遵從,規範自身,與人為善,但“萬物非主,唯有安拉”這樣的觀念,我的確差了些火候。
可表層上,我其實已經很努力了,我比一些不太虔誠的穆斯林,更加註意言行。
捧起穆薩的臉,我勾起笑容說:“在你身邊呆了這麼久,一些想法和觀念已經潛移默化,自然接受得快。”我拉住他手臂,輕聲喚他,“穆薩,你現在,有沒有一點相信我?”
“相信,當然相信。現在,我越來越安心了,相信這樣下去,我父母也會慢慢接受你,看到你的真誠。”他滿足地笑着,低頭吻住我,在我耳邊吹一口氣,“Cece,你知道嗎,我感覺到完美的生活正在向我靠近。從前,我最痛苦的思考便是,你這樣好的女孩,我愛的女孩,為什麼不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這個駁論,折磨了我太久太久,讓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雖然我愛你,很愛你,可我也一度在這個問題上感覺到無力和失落,看不到未來該如何彼此融入。可是現在,你讓我看到了希望,你是我的Cece,也不再駁斥我的信仰,我最期盼的兩者終於匯聚到一起,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事了。”
他滿面幸福說出的這番話,令我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下意識咬了咬嘴唇,又很快回過神來,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肩頭,沒有讓他看見我眼中的迷惘。
“對,再完美不過了。”我喃喃重複着這句話,眼中的迷惘,很快被他的笑容和滿足沖淡,化為裊裊的幸福。
阿拉伯語很難,寥寥兩個月,我所學會只是最粗淺的部分,但因為是從《古蘭經》起頭的,所以禮拜和禱告時的言語,也是都會了。我的學習進展和積極程度得到了阿訇們的稱讚,他們亦見證着我“虔誠”的歸順路途。臨近齋月結束的時候,白哈阿訇,也就是最初我在清真寺大廳里遇見的那位阿訇告訴我,我目前的狀況,已經完全可以入教,他信任我,我可以成為伊斯蘭友好團結的兄弟姐妹之一。
可以了嗎?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頭腦嗡聲一片,旺盛的希望伴着淡淡的失落傾斜而下,將我的頭腦籠罩。
“等到開齋節后,便可以舉行你的入教儀式。”白哈阿訇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