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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扶了扶穆薩的肩,讓他等在客廳,自己從貓眼往外看,林悅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外,垂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拉開門,我問她:“有事嗎?”
然後,就看見了候在邊側的父母。
他們手裏拿着單薄的行李,小小的一個包,並沒有太多東西,顯然出發得匆忙。林悅見人已經帶到,一句話沒說,自己轉身離開了。留下我們一家人,面色各異。
我的臉倏然慘白,眼神不安地游移。我甚至不用問他們為什麼來,一切在我看到林悅站在門口的那一瞬,便清晰無疑。
媽媽看見我,眼眶一下便紅了,上前抱住我,喉嚨哽咽起來。爸爸的臉陰沉着,威懾的力量逐漸飽和噴涌,然後徑直推開我,跨步進了屋。
還沒走到客廳,我便看見穆薩滿臉擔心地走了過來,朝門邊探了探頭。大概是我久久沒有回去,他心中擔心,便出來看看。就是這一看,對上了我爸爸的眼,頓時烽火四起、憤怒噴張。
爸爸轉過身,一把擰起我的衣襟,把我連拖帶拽地拉到穆薩身邊,對着我的耳朵狂吼:“閔汐汐,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還有臉嗎?我們把你從小養到大,不是讓你給人做二老婆的!”
他噴火的眼睛看着穆薩,大聲呵斥:“你都已經結婚了,這麼纏着我女兒,到底有沒有廉恥?真不是東西!”
穆薩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聽不懂也好,這樣便不會太過傷心。瞧着我爸狂怒的神色,穆薩的眸光黯淡,低低俯首,向我爸爸躬下身體,似在用沉默表示歉意。
我能在這時候說些什麼呢?不同於上次在家時的奮力解釋,這一次他們了解了所有真相,我只能捂着臉,渾身無力地呆在原地,失了所有狡辯的借口。連日以來的衝擊令我身心俱疲,苦苦撐着堅強的軀殼,內里早已虛空一片。
“好好好!你們兩個,都不說話,是吧!”爸爸看我不為所動,表情從憤怒轉為恨鐵不成鋼的失望,順手抄起手中的行李包,狠狠朝我身上砸了過來。我一動不動,垂着頭條件反射地接過包,抱在懷裏,把頭更深地埋了下去。
爸爸的氣息不穩,喘息愈加深重。媽媽趕緊迎上前來,扶住爸爸的胳膊,轉頭看向我,眼中帶淚:“汐汐,你爸身體不好,不要再氣他了。我就說這個男人上次為什麼連承諾只娶你一人都做不到,原來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了。汐汐,你再這樣,不就是做了別人的小三嗎?”
我忍耐到極限,終於禁不住淚如雨下。雖然知道他們說得對,可內心的自尊依然讓我無力地做着辯解:“我不是,我不是……他的家人,也允許娶我的,這裏根本就沒有小三的概念……”
“你!你居然……”爸爸舉着手指,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呼吸抽搐得沒有規律,然後,他顫抖的手捂住心臟的位置,痛苦地低吼了一聲,暈了過去。
“爸爸!”我連忙扔下手中的包,跑過去接住他。穆薩也慌了,趕忙撥通急救電話。一時間,凝肅的氣氛亂作一團,我看着昏迷的爸爸,心底的愧疚翻江倒海。跪在地上,眼淚不停往下掉,懺悔的情緒幾乎快要覆滅我。
急救車很快開過來,穆薩幫忙把爸爸抱上了車。媽媽本來不願意讓他碰爸爸,可在這關鍵的緊急時刻,卻是沒有別的辦法。匆匆忙忙殺入醫院,眼見着爸爸被推入檢查室,我一下子渾身癱軟,所有的筋脈骨骼瞬間抽離。
接下來的時間,萬分難熬,似乎等了幾個世紀那麼長,醫生終於出來告訴我們,病人的身體沒有大礙,只是心臟本來就不好,情緒波動太大,需要靜養。
雖是有驚無險,可我依然久久無法從頹喪的痛苦中緩過來。亦步亦趨地跟着媽媽去了病房。穆薩自覺地等在門外,替我們拉上門,沒有打擾。
看着爸爸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我趕緊附身上前握住他的手,着急而憂心地問:“爸爸,怎麼樣?好些了嗎?”
他的樣子很是虛弱,閉上眼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雖然不見方才的憤怒,可那眉宇間卻多了一份痛心疾首的堅定:“汐汐,你知道為什麼上次回來,我和你媽沒有強留下你嗎?”
我愣了一下,爸爸沒有吼我,而是冷靜下來細細勸說,這突然的轉變,無疑威懾力巨大。
爸爸見我已有動容,輕輕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我和你媽媽,的確不希望你遠嫁,所以一開始,反對很正常。哪個父母看到自己的女兒找了一個外國人,心裏能一下子跨過這道坎呢?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和你媽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的人,看到你痛苦的樣子,心中也十分不忍。有句話說得對,在中國,哪有父母拗得過孩子呢?所以送你離開機場的時候,我和你媽就料到了你們還會在一起,只不過,覺得我們應該給你一些時間想明白,這才沒有再多問。”
我的眼中盈淚,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暴躁嚴肅的爸爸口中說出的。在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頂起家庭的中流砥柱,從未見過他這樣疲憊、這樣絕望的神色。鋼極必柔,大概便是如此。
爸爸兩手輕拍一拍我的臉頰,有點苦笑:“汐汐,老實說,我和你媽雖然不願意,但也曾經討論過,如果他真的對你好,我們倆痛一痛,最終還是會同意的。可是二老婆這種事,無論是基於怎樣的愛情,我都不會讓我的女兒去承擔這份痛苦,你本身也不是這種委曲求全的女孩。”
爸爸伸出手,那雙青筋畢露的手,顫抖地撫摸着我的發,好像我是個紙人,一不小心就會被捏碎。然後,爸爸用那種滄桑的、從未有過的溫柔、低低地哀求我:“汐汐,爸爸媽媽答應你,如果今後,你遇見了可以一心一意對你的感情,我們絕對不再阻攔你。但是這一段,放手吧,好不好?”
這樣的哀求,這樣的溫柔,我心中的潮水決堤泛濫,衝破了重重艱澀的心牆,直抵內心深處的悲愴。愛情,便如漸漸隱去的微光,變得無比地凜冽和真實。終於地,我感到疲累無比,再也沒有力氣支撐着沉重的頭顱,閉上眼,握緊了爸爸的手,鈍鈍地、堅定地點了點頭。
爸爸緊緊盯着我每一寸的表情,看見我點頭,終於鬆了一口氣,擺擺手道:“你出去吧,我再和你媽說會兒話。”
我哽了哽乾澀的喉嚨,站起身,順從地離開。推門而出,穆薩還等在外面,看見我出來,沒有動作,只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撐着欄杆,看向窗外縹緲如霧的繁華夜色。若隱若現的光懸浮在空氣之中,映襯出他悲傷的神色,緩緩地,我開口,輕聲問他:“穆薩,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痛苦嗎?”
他沉吟片刻,答道:“或許,因為我們想在一起,卻無法在一起。”
“不,不僅僅是這樣,還有更深癥結。”我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遠方,心裏的哀戚愈加濃深,“穆薩,我們看起來,似乎是望着同一個方向,可視線卻始終都不在一個點上。我希望你在只有我一個人的情況下,儘可能陪伴着你久一點;你卻始終在努力說服我,讓我成為你的二老婆。站在各自的立場,我們都沒有錯。我想要一心一意,你想要一生一世,都是為了愛,都無可厚非。可是卻忘了,對於我們這樣的愛情而言,一心一意和一生一世,其實是兩個反義詞啊……”
我將他的手貼在心上,凝視他晶光盈盈的眸子,深吸一口氣,哽聲說道:“穆薩,我們看起來,一直在牽着手往前走,可眼神卻始終盯着不同的方向。經過這麼久,我相信你已經了解,不與人共享丈夫,是我的原則,也是我家人可以承受的底線。無論我再愛你,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昏暗的光線照見他眼裏的萬般無奈與沉寂哀傷。我知他痛苦,可我不能不繼續說:“這條道走到現在,我們終於被逼到了分岔路口。穆薩,最近的事重重疊疊,積累到現在,我已經無法再以這種莫名其妙的准二老婆身份走下去了,希望你能明白。”
他深深嘆息,靜靜地看着我,眼神有些飄忽,半晌后才重新聚焦在我臉上,怔怔地說:“如果不用這個身份呢?”
我一愣,心中竟幽幽又冒出了一點希望的火苗:“那用什麼身份?”
穆薩想了想,話語似乎已經抵在了喉邊,終究還是轉過頭去,不語。
我苦笑,是啊,他不敢給我任何承諾啊。那一瞬間,我幾乎想要告訴他萊米絲和喬治的事,可醞釀良久,還是沒有說出口。如果他知道了,憤怒不已,說明他多多少少是在乎萊米絲的,我不願見到;如果他不夠憤怒,依然選擇繼續維持和萊米絲的婚姻,那我的失望一定更深一層,亦是傷痛。就這樣把事情埋在心底,當作我愧疚的紓解吧。
“好吧,那既然如此,就這樣吧。”我閉上眼,轉身離去。而這一次,他猶豫着、掙扎着,卻終究,沒有做出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