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階意涼

第十六章 秋階意涼

雞啼破曉,漸入冬日,天色難免亮的晚。將近卯時初刻,帝都萬家卻還是壓在重重黑幕之下。唯獨天際漏出的幾抹白光,為墨空染上一層銀灰。

幾位守夜官兵打着哈欠,搓揉眼睛往城門走去。伴隨“吱呀”軸柱挪動的聲音,兩扇龐大木門緩緩被鐵鏈拖拉打開。還沒等二虎睡意朦朧地把城門固定,身旁呼地颳起一陣大風,揚起滿面塵土。“滴噠滴噠”的馬蹄踏地頻頻,軲轆磨着青石路面嘎吱作響。眯眼細瞧,一輛藍篷廂車被四匹白馬拽着直往城裏奔去。經過這麼一下,就是瞌睡蟲沒跑得精光,好歹也能辨得了東西南北。

“媽的,哪家狗娘養的大清早來爺面前撒潑呢,有種就停下,看爺怎麼收拾你!”單手抹就臉上沙土,二虎邊吐唾沫邊裝狠發著牢騷。

“哎,你小聲點,還要不要腦袋了的。”袖管被同為守門官兵的劉叔猛力拉扯,一個踉蹌差點往前跌去。

“劉叔你幹啥呢!那車破舊得很,估計也就是些個小商小戶的,趕着早市呢,還能有什麼…”

“說你就不懂了吧。”湊近身旁,故作神秘小聲說道:“你就老土,光瞧那四輪有個屁用!瞅瞅剛才拉車的馬匹,小子,知道那是啥不?”

“啥啊?馬唄,還能是啥,神經兮兮的…”

“馬你個頭!”狠狠一個巴掌貼到二虎腦後,劉叔氣都不打一處來:“是人都能看得出那個馬,問題是那可是赭白,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啊!這一下讓你瞧到四匹,真是賺到了。”

二虎苦着一張圓臉,小聲嘟囔:“管他什麼豬白狗白,不就兩耳朵四蹄髈,咱兩腿的還強比不過它四腿的么…”

沒好氣的瞥了不受教的二虎,劉叔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皺巴着的臉上滿是深思,嘴裏喃喃自語:“這都快二十幾年沒見過赭白進城了,哎,千萬別又起什麼事才好羅…”

紫宸宮芙蓉殿

費力地把一盆美人蕉從院角給移到側殿門前,陳菀重喘了口氣,額上早已沁出薄汗,沿着泛紅臉頰徑直滑下,沒入褶領。隨手往臉上一抹,感到指尖傳來澀意,猛地一看,手上早已沾了幾塊污泥。皺眉微嘆,看來是免不了頂着一張花貓臉蛋了。

眯眼瞅了瞅相伴着薄雲的涼日,拍了拍手掌,打去手心碎土,就着石階席地而坐,順便揉捏着酸麻到不行的腿腳。不經意看到羅袍腰間被盆邊蹭上的幾道泥紋,顯得有些狼狽不堪。從卯時算起,自己在這後院和側殿裏來來回回該有數十趟了,盆景也擺了個大概,接下來…

正在鎖眉思考,驀地一道暗影打頭上遮蓋而下,直覺仰頸看去,就見碧兒一臉不屑的站在面前。

“怎麼,菀菀姑姑,這下等奴役做的活計,您還享受吧。”碧兒倒是幸災樂禍,紅唇不住吐出諷辣之語:“看來菀姑姑當真是無所不能呢,連搬花移木的粗活兒都能做得這般上手,碧兒實在是自愧不如喲。”

撐着膝蓋慢慢站起,陳菀又拍了拍裙上污泥,兩丸烏瞳波瀾不起,只是淡淡回了句:“碧兒姐姐如此得空,看來別的工夫不說也罷,享樂偷福的手段菀菀確實當真是不敢相較。”

“你!陳菀,時至今日你還有什麼好得意的。”碧兒臉上一派青紅交加,還真是色彩斑斕,纖指直指陳菀鼻端:“鬧出這麼大個漏子,居然把三位上殿都給驚動了,還真是好本事。要不是玉妃娘娘宅心仁厚,你那條賤命還能留到現在?”

不理會碧兒半酸半妒的諷刺冷語,陳菀拿起花鏟蹲到美人蕉前,小心扒松濕土,全神貫注的模樣旁若無人,把碧兒整個兒直接晾在一旁。

碧兒咬唇氣極,杏眸都快要噴出火來。忽然眼珠一轉,臉上登時晴空一片,湊到陳菀身旁嬌聲細語:“下九等雜役的滋味還好受么?呵,待會碧姑姑我就要服侍玉妃娘娘到緈安殿進行禮祭,就是晚上的冬元節宴,你陳菀,也一樣沒份!芙蓉殿的大丫鬟,只會是我碧兒。你呀,啊!”

陳菀猛地把鐵鏟插進土裏,幾滴泥水飛濺出來直往碧兒身上招呼,嶄新的雲紋縐袍登時爬上數點褐斑,不免減了三分顏色。不想理會身旁叫囂得起勁的女人,覺得心裏真是生悶得慌。拍平裙上摺痕,轉頭想往門外走去,不料回眸之時卻獃獃愣在原地。

“娘娘吉祥。”赫然看清後院入口立着的人,微愕過後才想起未曾行禮。

深深看了陳菀一眼,玉妃卻不發一語,直接望向另一端,溫雅嗓音里壓着不悅:“碧兒,現在都什麼時辰了,原來本宮的話是可以當成耳邊風的。”

方才還盛氣凌人,此刻馬上變成見了貓的耗子。碧兒小跑到玉妃跟前,卻得意地瞪向陳菀,嘴裏不忘告狀:“娘娘,奴婢是來看看有沒有人背着您偷懶,果然…”

“行了,自個都管不好,凈找些七七八八的借口。”玉妃不耐打斷,隨即轉身向主殿走去,鬢上珠釵迴旋,相互敲擊泛出悅耳脆響。

“娘娘,娘娘”碧兒看着主子冷然背影,臉上有些慌亂,忙跟上前去。走時不忘狠狠甩下一句:“陳菀,你就認命做着下等丫鬟吧。你也就配得上這偏院僻地!”

直至嬌紅背影消失在拐角,陳菀才抬手將不小心跑出髮帶的青絲別至耳後,按捏了下酸澀腰心,眼底躺着無奈。玉妃這個人情,終究是欠下了。

簡寧皇太妃那晚大失常態,錯將她看成故人,雖是險險救了自個一命,卻也招來更大禍端,單單皇后那關就不好了結。若說自己以往只夠得上當一個誘敵的棋子兒,現在卻生生成了皇后心裏的眼中釘。鋒頭太利,冷卻數日未嘗不是好事。玉妃把她丟到這后花園裏,看似不聞不問,可也是保全了自己。被仇人所助,箇中滋味真真是五味具雜。

西風撩過,美人蕉花艷如火左右搖擺,良辰美景卻映得滿院心酸。

帝都西嵩里坊

帝都里坊雖比不得街市鬧騰,可西嵩這塊好歹也是最繁華的一處民宿。又撞上冬元這麼個大日子,道路上一樣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滿街的嬉笑吆喝叫聲的熱鬧氣氛,根本不會有人掛心一名青衣老嫗背脊微佝,拄着木拐蹣跚拐進路旁衚衕。

老嫗在暗道裏頭七拐八轉,不知過了多久,最後才停在一個轉角邊上。鶴皮手掌略撐在是苔泥的青磚牆面。微喘着回頭朝外小心張望,確定無人跟蹤,方才快步走到一扇窄平木門前。

掏出腰間串匙,穩穩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鎖,閃身進到房內,動作輕快得根本不是一般六旬老婦所有。

屋裏只得幾件殘破傢具,極是貧苦。蜷縮在這死胡同里,就連打扇天窗都是妄想。驀地,方才還是弓着腰背的老婦奇迹般挺直了身形,一把使勁拉扯滿頭白髮,及腰青絲登時披散而下。長指細細撫摸頸側,伴隨“刺啦”聲響,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便和才取下的頭套一起躺進了木櫃之中。

四下黑幕沉沉,又沒得油燈照明,這人卻輕車熟路地走到東面石壁,對着某塊方磚猛地往裏一按,“卡塔”聲起,壁面兩邊生生分開,露出條窄道直通地底。匆匆走下階梯,還不忘揮手合上機關。一切又歸於平靜,若不是牆角抖落的幾許塵土,一切也就是恍如夢境而已。

僅隔一堵牆面,卻真真是天淵之別。誰能想到地底原來別有洞天,一座金碧輝煌的精巧廳房赫然現於眼前。玉壁上數顆拳頭般大小的明珠連着水晶鏤花罩,緩緩放出銀白光暈,映得滿室亮如白晝。輝華之下,方才還滿臉菊紋的半衰老嫗,此刻只換上一張香脂雪面:烏瞳如墨,挺鼻如荔,櫻色粉唇緊繃成線,八分寒意卻帶二分不安。

步履無聲踏在石階之上,穿過半掩竹門,青衣女子直往內堂趕去。聽到人聲由弱漸強,忙加快步子。隨意挽開珠簾,習慣性把屋內眾人看了個遍。七名男女皆是淡色衣着,面無表情地分坐各方,眉心微動,心知這次定是出了什麼要事,居然能讓影衛盡出。待視線掃到隱於東北角,瞧着一名老者端坐於藤椅上,眼裏更是晃過幾抹不解和慌亂,又立時回復沉靜。

單膝點地,面朝老者,青衣女子低頭行禮:“屬下青鸞恭迎主上。不知主上前來,誤了時辰。”

“罷了,我也是今日卯時才到的帝都,未曾知會任何人,怪不得爾等。”老人微搖了下頭,臉上神色未動,眼底卻似乎拚命壓抑着什麼。聽這聲音沉實渾厚,雖有些疲憊之意,卻絕無半點虛軟,可見絕非尋常人等。

青鸞支腿站起,微垂頭顱靜待主子問話。

“青鸞,我讓你們去查的那件事,近來接獲回報,說是已經確定了?”輕依在椅把上的手有些收緊,細看竟還帶着顫意。

“回主上,是。”青鸞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傳遍地底,其餘動也未動的影衛連帶青鸞一起猛地跪在地上,垂首齊道:“主上息怒。”

竟是那名老者徒手運氣,生生把一旁八尺來高的杉木立櫃給擊了個粉碎,不禁讓人駭其內力純厚。

再難強行壓抑悲傷外泄,方才還精神矍爍的老人似乎一下少去十年陽壽,蒼白着臉色,眼神木然地喃喃自語:“息怒?倒是讓我如何息怒!再如何,我的如萌都回不來了…”

狠狠閉了下眼,儘力收回心神,老人再度沉聲問道:“紫宸宮裏,邪煞月影可有消息傳回?那人…究竟身份如何…”

“前些日子月影傳出消息,容貌像去九分,只是…”

老者眼裏放出希翼光彩,半身微往前傾,急急追問:“只是什麼?”

“只是最為重要的七梅印記,實在不好確認…”青鸞聲音又弱了幾分。

“無妨,無妨。”不是自個擔心的否定答案,暗自鬆了口氣:“讓邪煞月影小心保護,至於七梅印記,待再伺機而動罷。只是在她身份未定之前,我絕對不要聽到任何萬一!”

頓了頓,再啟口卻冰寒徹骨:“除了青鸞負責與宮裏接應,其餘影衛全部前去探查獨孤滅門的所有經過,誰主導的戲,誰嫁的禍,涓滴不剩都給我抖了出來。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有這本事,讓我…!”圓木椅把應聲消成粉塵,緩緩落在地上。

“是,屬下遵命!”

紫宸宮

日漸西移,矇著暮色的紫宸宮卻難得熙熙攘攘,熱鬧得緊。排排宮燈高掛點起,列列宮女太監在各處來回急走,忙着為今晚的冬元節宴會做最後佈置,生恐漏了什麼細枝末節會遭來殺身之禍。

奴才們不得消停,主子們卻也不見的安逸。

鳳翔殿

“蘭芷!你說是這朝月髻飄逸為佳,還是如意高髻更顯貴氣?”對着銅鑒,皇后娥眉微顰,卻眼帶喜色,不住問着身旁侍女。

“娘娘,奴婢覺得不論什麼樣兒的髻子您用上了都定然艷冠後宮。“

“真的?這話本宮愛聽。不過,還是梳個望仙髻更好,別給玉妃那賤人給比下去啰!“

芙蓉殿

“碧兒,七彩鸞鳥暗錦袍呢?”

“娘娘,小桂子已經取回放在紗櫥裏頭了。”

“嗯。那再幫本宮把那件西靖進獻的流雲暗金鸞雀罩衣給找出來,這色調配起來瞅着舒坦。”

“是。”

“還有,本宮想着那團花繡鞋是不是會太艷了,或許換成古煙薄履較好…”

曇閣

“翠鶯,你看看,臉上這胭脂會不會太淡了?”

“主子,奴婢覺得剛好合適呢,這才顯出主子細滑如脂的冰肌玉骨。”

“是這樣嗎…我總覺得這柳梢眉調起來太過浮華,就怕皇後娘娘看了,心裏頭不高興…”

擷芳齋

“白月,我的翡翠蝶戲簪呢?還有上次皇上特地賜下的象牙福挽雙月貼花又放哪兒了?十橫吉祥釵也不見了…你們這些奴才到底怎麼做事的,一夥兒全把你們送到懲事局算了!”

“小主,寶林小主饒命,奴婢有千萬個膽子也不敢動小主的東西啊,剛才明明還在那匣子裏的…”

“算了算了!看着你們這些晦氣樣子心裏頭就煩得慌,攤上你們算我倒霉!還不快過來幫我梳妝打扮,磨磨蹭蹭的像什麼話。這次晚宴,皇上的眼裏只能有我方菁菁!”

芙蓉殿後院

餘暉西斜,薄暮輕蓋庭院,牆裏牆外兩重天。紫宸宮裏再如何鬧騰,總有些地兒冷僻得無人探訪。一名荷衣少女斜斜依靠在廊柱旁,長睫服帖合蓋,居然已經夢約周公。

幾撮秀髮半掛在粉頰之上,應是汗濕之後來不及撇開,也就任憑它們隨意獃著了。平日裏整齊厚重的劉海兒,現下被風颳得有些毛躁,卻更顯調皮,托着少女乏累面容,讓人更是憐惜。

不論喜怒哀樂,不分富貴功利,在這深深宮苑裏尋得一處凈土得以小憩,誰又能說不是幸福?

日落沉沉,本該是佳節良辰,卻又有誰料到風波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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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天下――獨孤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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