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二章 阿音所求【2】
萬惡淵下自從開出了一頃紫澄澄的蘭花湖,鑒於魔界氣候特殊,湖上空總是湛藍和淺碧色相間的奇異景象,似一塊碧藍色的上好冰種翡翠般綺麗。
掠過盛開蘭花帶露的葉稍,白悠兮騰雲趕到竹屋邊,原本應該服侍在阿音身側的兩位魔姬皆皆跪倒在屋外,迎候白悠兮之時皆皆抖得跟篩子一般,額頭儘是冷汗。
“裏頭那位如何了?”
“回尊上,阿音上神誤食了奴婢採的紅蛇果……奴婢不知紅蛇果和蘭花露相衝有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白悠兮望了兩位魔姬一眼,輕輕推開竹屋門,見阿音已經幻化出了藍光粼粼的鮫尾,如魚兒被沖至沙面擱淺一般拍動着尾巴打滾成一團。
鮫人本性極惡,面有獠牙,只有經過馴化的鮫人方有機會得靈性,開靈竅,更別提被白蓮神女選中陪伴在身側。
——阿音該是費了不少功夫的。
白悠兮小心靠近,只見阿音雙眸發紅,口中白色獠牙盡顯,彎而尖銳的指甲隱藏在手中的趾蹼間,他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將臉埋在一頭湛藍海藻般的長發之中,甚是痛苦。
“阿音?”白悠兮輕輕喊着,想要靠近。
阿音嗚咽着,聽聞白悠兮的聲音只將身體蜷縮得更緊,他艱難地將一顆晶瑩的小石頭般的東西喂至自己口中,白悠兮一把捉住他的手,想看清楚是什麼,他卻發了獸性,將白悠兮一把推開,長長的指甲在白悠兮手背上割下一道口子。
“阿音,是我!”
他卻不聽,只是顫抖地將自己抱成一團,白悠兮也不知何葯可解其毒,只曉得自己身上流的神之血液能讓嬰寧起死回生,便將手背上的口子劃得深了一些,擠出血珠子來。
她坐到床邊,坐到阿音的鮫尾之上,將其壓住,一手捏過阿音的下巴,一手捉住他的手,費力地將手背上緩慢流下的硃砂色滴入他蒼白的唇邊,划入他唇齒內。
阿音仍痛苦掙扎,嗚咽咆哮之聲不止,門外的魔姬不敢上前,不知所措,只顫聲道:“尊上……尊上貴體……如何能……”
白悠兮待兩滴血液落入阿音口中,自己吮吸傷口片刻,微微嘆了口氣,道:“無妨,你若是心疼本尊,大可放你自個兒幾碗血給本尊補補身子。”
那魔姬嚇得又是噗通跪倒在地上,只一味磕頭求饒:“奴婢知錯了……求尊上饒了奴婢的命!”
白悠兮嫌她吵嚷,揮袖將門掩上。
再看阿音時,他已不再鬧騰,只閉上了眼安安靜靜側躺着,臉上皆是血痕,想來都是他自己抓的,如扇的睫毛微微顫動着,蒼白的唇邊帶着幾抹鮮亮的血色。
白悠兮望了望他因掙扎而慘不忍睹的鮫尾,見他還未有力氣講話的模樣,從一旁端來熱水,擠幹了手絹替他擦拭臉部和鮫尾。
她正要拿着布欲擦拭鮫尾之時,卻被阿音的手捉住了。
阿音緩緩睜開冰藍色的眸子,那眸中有萬里明凈天空之下的汪洋大海,純澈得毫無雜質。
“姐姐……不必麻煩了……”
他此刻聲音虛弱,手中的力道卻未減幾分,甚是堅定:“阿音謝過姐姐好意……只是,我們鮫人族的規矩,只夫妻可……互相擦拭鮫尾。”
白悠兮聞言,便將手絹放回盆中,似無意問道:“非白蓮神女不可嗎?”
阿音有些窘迫,只囁嚅:“不,神女她並非我……”
“我是說,阿音,你喜歡的,非白蓮神女不可嗎?”
阿音緊閉了眼,神情苦澀。
“你服侍在她身邊多年,替她做了那麼多事,定也替她擋了不少災禍吧。甚至,不惜捨去靈力,下到凡界化身作阿藍,當一個髒兮兮的傻子,也要替她想方設法地除去我。即便我離開了神界,離開了蘭陵,也要除去我。”
阿藍摸索着捉住了白悠兮的手。
“我不奢求你原諒我,在成為阿藍之前,我從未有過姐姐,也從未有誰關心我至此,那些溫暖是我在神界體會不到的……你殺我,是應該的。”
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軟力掰開,那顆粽子糖便安安穩穩被放在白悠兮的手心。
“我在神界南海,從未嘗過糖的甜味。也未曾曉得,嘗不到甜頭的滋味是那麼難受,曾經咬咬牙便能熬過去的痛楚,會成為致命的傷口。”
“可是對神女……我們鮫人族,認定了一個便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她生數萬年,我便要陪她數萬年。她若逝去,我也將一同化作風花雨雪,誓死追隨。”
“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姐姐。”
白悠兮只覺得心頭竄起熱流,直直爬上背脊,沖入眼眶。
她在人界最珍惜的那段日子裏,有她守護着的人們,李家三口,阿藍,她曾經以為餘生便是同他們度過,從未想過命運峰迴路轉,會將一切她所認為的光明都吞噬成幽暗的陰影——背叛,欺騙,殺戮……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粽子糖放回一邊,嘆道:“這便是你給自己下毒的原因嗎?”
阿音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白悠兮解釋:“你留在魔宮身份特殊,一切飲食起居我都派魔姬盯着,卻從未允許任何人將紅蛇果放入你的膳食中。紅蛇果在長在無極林深處,這萬惡淵下也生有幾株,恰恰生在竹屋旁邊。我之前只覺得紅蛇果顏色應景,即使誤食也無毒無害,佈置這屋子的時候也未將其移除。不僅是魔姬,即便是我,也不知道紅蛇果和蘭花露同食有劇毒。可你不一樣,你在南海,調製各種植株汁液作飲,植物之間相生相剋的道理,你比我魔宮任何一位都清楚。”
阿音微微側過頭,把臉埋在自己淺藍色的髮絲里,囁嚅道:“我若不這麼做,恐怕姐姐不會來看我,更不會聽我解釋……”
白悠兮實在心疼他,大約因為他倔強的模樣和人界的阿藍實在一模一樣,大概同情他亦是和自己一樣求而不得的可憐人,於是寬慰他:“你便在這裏安安分分地住着,將身體養好了之後再回去罷。”
阿音十分疑惑:“姐姐是要囚禁我嗎?”
白悠兮笑道:“絕非囚禁,只是你我身處神魔兩界,你回了神界,我怕是很難再見到你了。如何?多陪姐姐一段日子不好嗎?”
她其實想說的是,神魔大戰在即,將他鎖在這片安然之地,總要比呆在白蓮神女身邊處在風口浪尖上好。
這件事,他還是不曉得的好。
重黎和阿音,既然被湮華君捉回了魔宮,白悠兮自然也不會將他們放回神界。
一是為了魔界,二是為了她自己。
故友再見,身處兩界,卻即將面臨你死我活的血雨腥風。
那不如先斬後奏。
彼時他們要恨便恨吧,她也不在乎。
阿藍點點頭:“我當然願意,可我……”
他哪能放得下白蓮神女?
白悠兮繼續寬慰道:“你放心,很快,很快你就能回去了。”
阿藍望着白悠兮的面孔,看她淺笑安然,卻仍覺得她滿腹心事。
他永遠忘不了人界李家村的那段日子,本是神女安排的一場血腥刺殺,卻偏偏陰差陽錯成為他記憶中溫暖燦爛的時光。
那時白悠兮穿的是粗布麻衣,模樣卻比在神界更為快活自在。他懷念她的素麵朝天靈動雀躍,也因她執傘提燈布下一場蘭花雨露而忘乎隱藏,更因為一顆粽子糖感動到心都顫抖。
什麼是溫柔,什麼是情意,什麼是關懷,什麼是光,什麼是暖?
從他被白蓮神女帶回南海,從他為報恩而刻苦修鍊人形,從他伴在神女身側卻只能盡分內事得不到她一眼垂青開始,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千萬年徹骨的寂寒。
可白悠兮不一樣,至少在李家村同他姐弟相稱之時,他便以為自己活在了夢裏,夢裏有她親手熬的小米粥,有她替他拭去臉上的泥污,有她純真燦爛的笑靨和無私溫暖的懷抱。
只是後來,夢醒處一如車轍軋過百花,徒留殘葉零落,往昔艷麗的時光皆皆碾作塵泥。
他在她和妖燼的婚禮上刺殺她,看她一身喜服卻並不露無半點歡喜之意,死在她掌下的那刻,他對白蓮神女的執念竟然抵不過對她的內疚和懊悔,他再次直視白悠兮那雙眼睛,竟只能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彷彿是對他生前欺騙她的懲罰,一點點抽去他僅存的力氣。
直至她成為魔界之主,衣裳都是黑與金,那張原本天真的面孔變得愈發妖冶,卻常常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清冷和疏離。
經歷至此,卻仍願意失血救他。
他的姐姐,即便他背叛了她,她仍願意救他,毫不猶豫。
是蒼天無眼。若她當初並非蘭陵座下的弟子,白蓮神女不會因為她離蘭陵太近而對她趕盡殺絕,她也不會命途沉浮受盡苦難。
可愛一個人又有何錯?他愛白蓮神女有何錯?她愛蘭陵神尊又有何錯?
阿藍這般想着,總覺得有些地方蹊蹺,卻不知何處。
白悠兮替阿藍蓋好了被子,看他微微眯起眼似是困了,便輕聲道了聲要去開朝會,俯身輕輕在他耳邊囑咐他好好休息。
一拉開門,便見跪着的魔姬還是跪着,頭低得更低,而迎在外面的男子,卻是無涯殿主。
她望了望兩側跪着的魔姬,命令道:“阿音上神身份貴重,你們貼身服侍,不得怠慢。且凡事以他安全第一,如若再出事,本尊便給你倆放放血。”
兩側魔姬之前只是懷疑這阿音上神同自家魔尊有些特殊關係,現下看來是自家魔尊心尖尖上的寶貝無疑了,只好連連應是。
一旁的無涯殿主卻冷得像一塊冰,烏黑的發遮了他一半臉,露出的那半張臉臉色極差。
自她擔任魔尊之位來,無涯在她面前一向少言,且後來她弄清楚了無涯是伴在老魔尊炎罹身側的元老,並不待見害死妖燼的自己,是情有可原,也就只把他當成知世殿裏一根冰冷不肯靠近的柱子罷了。
白悠兮見到如石頭一般的無涯,問道:“大殿主這一大早沒去早朝,來找本尊何事?”
那廂回道:“屬下聽聞蘭花湖這邊出了事,屬下掌管百草堂,尋了些靈藥來探望,未曾想尊上亦在此。”
“阿音已經沒事了,他需要休息。殿主請回吧。”
無涯卻執劍攔住了白悠兮,冷冷質問着:“尊上,你用自己的血,去喂神界的鮫人?”
白悠兮望着橫在自己胸口的劍,皺起眉頭:“放肆。”
無涯不為所動,繼續道:“如今神魔開戰在即,尊上不僅被神界一個靈力尚淺的小姑娘傷了膝蓋,還……”
“你跟蹤我?”白悠兮皺眉。
“尊上忘了?我百草堂不僅是個藥材鋪子,更掌管着魔宮所有的情報。”
白悠兮細細思索,才想起嬰寧給她敷的金芝草,想來便是百草堂給的。
她受傷的消息,也因此被無涯發現了。
無涯眯了眯眼,半張可怖的面孔在陽光下連疤痕的紋路都十分明顯,他的話語依舊不含一絲溫度。
“尊上似是對神界中人格外寬容,之前神尊送上門竟也被您毫髮無傷地送回去。若您忘了前任魔尊對您的救命之恩,還感念着蘭陵神尊賜予你神之軀的恩德,這魔尊之位,你又有何資格當得?”
話鋒漸轉,白悠兮卻屏息轉過身,面對無痕,不卑不亢。
她的語氣堅定,字字分明:“無涯殿主,你身為百草堂堂主,我被妖燼帶來魔宮的第一日,你便將我的底細查的清清楚楚了吧。”
無涯並不否認:“是又如何?”
“那你該知道,我雖然是被神界逐出門的弟子,可我在神界所犯的錯,所受的恩,都用我之前的一條命抵清了。”
無涯向來曉得白悠兮命途多舛,因此,即便他不滿妖燼因白悠兮而死,不滿妖燼傳位給白悠兮,他仍礙於白悠兮是位女子,還是一位受盡磨難的女子,不忍與之對抗或過分苛責。對這位新魔尊,他既沒有阿諛奉承,也不曾出兵討伐,只是不願多做接觸。
如今聽她說起自己的往事,揭開自己的傷疤,無涯卻暗暗吃了一驚。
“我知道十二殿主表面順從我,背地裏卻仍把我當作殺害妖燼的兇手,奪權的外黨。可事實上,這些年來我從未欠魔宮什麼,我欠的從來都是妖燼。如今我擔下魔尊之位,是因為我欠妖燼一條命。而魔宮是妖燼心之所系,我在一日,便不容神界侵犯一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妖燼,不是為了魔界。”
無涯的劍低了低,卻並未放下。
他沉思片刻,望着面前女子專註又不容躲避的眼神,竟啞口無言。
“你可以不信我,但沒必要懷疑我。且這魔尊之位,妖燼醒來之前,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蘭花湖的清香淺淺拂面而來,無涯將長劍收起,微微垂了垂頭,落下的發將面孔駭人的部分遮蓋起來,似是不願再糾纏方才的無禮,他壓低了聲音:“尊上,長生殿的密室內,有動靜了。”
白悠兮瞪大了眼睛看着無涯,唇齒微微顫了起來:“你說……你說什麼?”
對方耐着性子沉聲重複了一遍:“密室內,前魔尊有動靜了。”
話畢,白悠兮早已飛身而去。無涯殿主回頭望了望鮫人阿音所在的屋子,將帶來的可解百毒的草藥丟給了兩位魔姬,也騰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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