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昨日戀人,今日路人
"你這傢伙……大叔,怎麼樣?傷到沒?"
厭惡地瞪了一眼半瘋狂的仇無衣,范鈴雨轉身就要扶起摔倒在地的樵夫。
"怎敢讓大小姐……"
樵夫也只是被跌的全身疼痛,並未傷到筋骨內臟,訕訕地坐在地上,不敢去碰范鈴雨伸出的手。
"大叔,元山城又不是我爹爹的城,它是咱們大家的城,我們范家是為大家做事的,哪有什麼敢與不敢。"
范鈴雨向著樵夫笑了笑,一把拽住那隻常年勞作而變得粗糙的大手,將樵夫拉了起來。兩名士兵拾起散落在地的木柴,輕車熟路地將其捆好,立在樵夫身邊。
"好!"
"大小姐說得太好了!"
圍觀的眾人之間立刻爆發出雷鳴暴雨一般的喝彩聲。
"多……多謝大小姐。"
樵夫背起木柴,結結巴巴地撓着頭髮道謝。
"王五!"
"是!"
一名衣着稍顯不同的中年士兵快步走上前來,自懷中取出數枚金幣,客客氣氣地交給樵夫。
"這……這怎麼成!"
"大叔,法令就是如此,坊市街道當中,殺人鬥毆,盜竊滋事等,肇事之人固然有罪,當日巡城者也有責任,需要賠償受害者的部分損失。大叔你先拿着錢去看看大夫,要是有內傷,我們范家承擔一切費用。"
年齡尚輕的范鈴雨一字一句地背出法令條文,名字叫做王五的士兵將金幣塞進樵夫手中,不容拒絕。
"多謝,多謝大小姐,多謝范老爺……"
樵夫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人群當中喝彩聲,鼓掌聲久久不絕。
這一切,仇無衣卻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依然深陷在黑暗當中,也不拭去淚水,張大嘴巴笑着。
這種孤寂感,只有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才體會過。
全部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花草樹木,陌生的人群……
好像一切都是虛假的,只要眨眨眼皮,就會像夢醒一樣全部消失。
寒冷,孤獨,不信任,疏離,自卑,自我放逐……無數複雜的感情佔據了仇無衣的思維,令大腦變得混亂不已。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范鈴雨看都不想看仇無衣一眼,回首問道。
"大小姐,這個瘋子也不是主動出手傷人,只是意外而已,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屬下認為把他趕出去就算了。"
王五謹慎地回答道。
"不妥,這個人……實力非常的強,這樣做反而危險,你們退下,讓我先試試。"
聽到王五的話,范鈴雨搖頭否決道,她覺得這個陌生人雖然行為荒唐瘋癲,但身為武者的實力還在,說不定就會出手傷人。
"可是……"
"沒關係,這裏可能只有我能和他過上幾招,你們先去疏散人群,萬一他再發起瘋就不好了。"
范鈴雨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打量着披風纏身的仇無衣,越是細看,就越覺得此人力量不能小覷,心中也更加好奇。
這種程度的武者隨便去哪個城都足以創下一番事業,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才變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那破披風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難道是天衣?不過看起來等級很低的樣子。
在她的心中,一股想與強者交戰的鬥志燃燒了起來。
戰鬥,變強,是她唯一的信條。
士兵們做事乾淨利落,很快就疏散了人群,圍觀者也很配合地三五成群散開,甚至周圍的店鋪都關上了門。
仇無衣木然地沉默着,腦中流過從前與范鈴雨的點滴記憶。
最開始,小小的她只是一種累贅而已,或者說打發無聊時間的道具,畢竟對於思想成熟的仇無衣來說小孩子是很討厭的生物。
不過相處的日子多了,仇無衣漸漸發現小孩子的單純,善良與天真是成年人無法企及的,隨着與父親的隔閡融解,恢復了感情的他也對范鈴雨有了一種對待親妹妹的意識。
同樣,四五歲時候的范鈴雨也學會了哭着訴求范城主把"衣哥哥"當做生日禮物送給自己。
這樣的關係持續到范鈴雨開始習武為止,二人之間變成了打來打去的關係。
即使兩年前締結了婚約,像尋常戀人般約會玩耍的經歷也遠遠少於相互打架的經歷,范鈴雨對於挑戰強者這種事情有着一種天生的渴望,城內能與她平等過招的也只有一個人。
但……那些日子真的很快樂。
"你叫什麼名字?"
范鈴雨的話音打斷了仇無衣的回憶。
"仇無衣……算了……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忘了吧。"
仇無衣凄然應道,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揚起了頭。
二人的目光瞬間交結在一處。
范鈴雨看到仇無衣的瞳孔,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從來沒見過如此悲苦的眼睛,沒有生機,沒有溫度,只有無窮盡的冰冷與孤獨,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儘管這是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也沒聽過這個名字,范鈴雨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痛苦竟然侵蝕了自己的內心,就如同那種感覺連自己也經歷過一般。
"沒聽過的名字,你……好像不是瘋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范鈴雨忘記了這個人剛才有多麼討厭,聲音也柔和了不少。
"誰知道呢,我,還有這個世界,肯定有一個是瘋的。"
仇無衣拭去眼角的淚痕,無所謂地歪着頭。
這樣的話一定會激怒她吧,仇無衣想道,因為越是被溫柔對待,心中的記憶就越發痛苦。
如果將她徹底激怒,或許自己就能藉著這個理由解脫,心安理得的離開。
"開什麼玩笑!是個男人就好好活下去!有什麼事讓你這麼想不開!沒錯,瘋了的就是你,因為你不敢去面對現實才會把事情全推給別人!"
毫不意外,范鈴雨真的發怒了,聲音足足提高了三倍,一把揪住仇無衣的領口。
"可以讓我面對的現實……已經不在了……"
仇無衣慘笑一聲,沒想到竟會以這樣的方法惹她生氣,可是……即使在生氣,卻還是在試圖把自己喚醒,即使自己已經成了陌生人。
"不在了又能怎麼樣!你人還活着,手腳不缺,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打贏你!可是你呢?在這大街上晃來晃去,欺負比你弱小的人,這也算是活着嗎!像你這個模樣,就算是活着,也和死人沒有區別!滾回地獄去吧!"
猛地鬆開抓緊仇無衣領口的手,范鈴雨不大的胸脯激烈地鼓動着,彷彿要噴出火一樣的雙眼怒視着他。
生亦地獄,死亦地獄……么?
渾渾噩噩的仇無衣,腦中忽然閃過一絲光明。
這是父親教給自己的悼詞,每當殺人之後,父親總是習慣如此說。
想不到,這句話最終竟應在了自己身上。
活着,身在地獄,死掉,亦身在地獄。
既然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眾生都是這個樣子,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失去了存在的記憶又如何?這世上不知多少表面上親親密密的人,彼此在心中卻與陌路人無異,甚至相互為仇。
堂堂男子漢,失去了的東西尋回不就是了?今天在這邊陲小城當中被人遺忘,那就讓我的名字將來被天地所知曉。
所有人,甚至連天衣聖門都不記得自己的存在,這哪裏是地獄,而是上天賜予的機會!
看不穿這一切,盲目地墜入痛苦之中,這才是真正的陷入地獄啊。
"哼。"
仇無衣終於笑了,解脫與自嘲兩重不同的感情交織在臉上,坦然面對范鈴雨的怒火。
"你……"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披風,仇無衣真摯地低下了頭道歉。
周圍一直嚴陣以待的士兵們見瘋子似乎恢復了神智,也相互之間小聲交頭接耳,猜測他的來歷。
"你沒有地方可去嗎?看你好像也是有名的武者,在我們元山城裏工作吧。"
范鈴雨怒色略緩,雖沒說什麼,卻也在心中接受了仇無衣的歉意。
"抱歉,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擾亂城裏了。"
言罷,仇無衣轉身就要離開,士兵們不知道是該攔阻好,還是該放行,一齊將求助的眼神投向范鈴雨。
"放他走。"
范鈴雨一聲令下,士兵們立刻讓開了道路。
"謝了。"
仇無衣穿過人群,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身望着後面目送自己的范鈴雨。
"沒有路費嗎?"
看到仇無衣彷彿想要求什麼東西,范鈴雨開口問道。
"可不可以把它給我。"
指着范鈴雨右臂戴着的手甲,仇無衣揚了揚頭。
那是在去年,自己鑽進山中狩獵了大半個月的魔獸,帶着一身傷痕歸來之後買給她的生日禮物,從此之後,范鈴雨只要是身着戎裝,就一定會戴着這幅手甲。
如今,對她來說這已經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武器。
"你這傢伙怎麼得寸進尺!"
向來嚴肅謹慎的王五終於發怒了,覺得眼前這個傢伙簡直放肆之極。
"慢着……好,我給你,反正也不是什麼珍貴東西。"
范鈴雨上前兩步,右手輕盈地甩了一下,只聽咔嗒一聲機關開啟的聲音,分量不輕的金屬手甲就到了她左手之中,向著十步開外的仇無衣用力擲去。
"將來,百倍還給你。"
仇無衣伸手抓住飛來的手甲,淡淡一笑,裹緊披風回過了身,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曾經無比熟悉的街道。
不是什麼珍貴東西呢……
"到那時候,請再一次喜歡上我吧。"
將這句話深埋在心底,仇無衣獨自一人踏上遠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