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風雨初日東宮行
鳳鸞宮門口,皇后的貼身大太監龍星宇正垂手立着,看到坐着轎輦來的向文娜,立刻恭敬地行了禮,又抬嗓子叫道:“文婕妤娘娘到!”
向文娜的臉上依舊是燦爛明艷的笑容,扶着丫鬟輕梅的手下了轎輦,一眼就瞅見了從清心殿方向緩緩走過來的蘇萱。
她似乎是故意等了等,一直等到蘇萱走到鳳鸞宮門口,方才笑眯眯道:“妹妹昨夜辛苦了,皇上竟也沒賜轎輦讓妹妹過來嗎?”
蘇萱遠遠地就看見了門口的向文娜,自是知道不好惹,但也只能陪着笑臉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給婕妤娘娘請安。娘娘說笑了,嬪妾不過小小才人,怎敢坐轎輦。”
向文娜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手指撫過自己袖子上的流蘇,杏目微嗔:“本宮想着皇上寵愛妹妹,該破破例呢。”
蘇萱的腦袋依舊低着,微微一笑:“娘娘說笑了,嬪妾不敢。”
向文娜倒是不再說話,美目靜靜地瞅着她,也不說話,只這麼看着,似乎在想什麼。
她不動,蘇萱也不敢動,大氣也不出地低着頭,靜靜地站着。
“姐姐!”一陣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蘇萱正欲抬頭,就聽得那聲音遲疑了一下,立馬變得小聲起來:“婕妤娘娘吉祥,給娘娘請安。”
蘇萱同向文娜一起看向來人。只見一襲淡藍色衣衫的木常寧正屈了膝行禮,她身後不急不慢過來的是一襲青衫的周世鳶,臉上的表情淡淡地,也跟着請安:“給娘娘請安。”
向文娜“唔”了一聲,淡淡道了句平身後好像恍然大悟一樣:“瞧瞧本宮這個記性,咱們莫在這外頭站着了,皇後娘娘該着急了。輕梅。”
她身邊的那個長得很是好看的小丫頭應了一聲,立馬恭敬地扶着她進去了。
龍星宇眯起眼睛打量了這幾個小主一眼,清了清喉嚨:“湘才人到,木常在到,周才人到!”
蘇萱理了理衣衫后也搭上了未月的手,對着木常寧和周世鳶笑道:“咱們也快些進去吧,太遲了不好,我還得單獨給皇後娘娘問安見禮。”
木常寧快步跟上來挽住她另一邊胳膊,笑道:“還未來得及恭喜姐姐呢,是皇上第一個翻牌子的,這個是別人盼不來的福氣呢。”
周世鳶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們兩個人身後,聽得此話也只是微微一笑,逕自低了頭走路。
殿內,皇后早已端坐在位子上,除了她們三個人,其他的妃嬪早已經坐定。向文娜也搭了輕梅的手,緩身坐下,瞧了蘇萱一眼后抽出絹子掩住嘴巴,好像是在笑。
蘇萱不卑不亢地上前跪下按照嬤嬤教的規矩行了禮后,方才道:“嬪妾給皇後娘娘請安,嬪妾來遲了,還請娘娘恕罪。”
杜紫珊總是那樣端莊優雅,在王府里是,在皇宮裏更是,臉上的笑容一樣不變,溫和,溫婉,讓人看了心裏舒服:“妹妹見外了,你伺候皇上難免辛苦,讓你這麼早起來着實有些為難,不打緊的。賜座吧。琥珀,上茶。”
她身後站着的琥珀也是一臉笑容,端了茶到剛剛坐下的蘇萱身旁:“小主請喝茶。”
蘇萱接過茶抿了一口,含笑道謝:“謝謝姑姑了。”
木常寧坐在蘇萱身邊,扯着自己的袖子抿了嘴沖蘇萱笑。
杜紫珊的目光飄到了她的身上:“你們這些新人也好,舊人也好,也要多向湘才人學學,以後輪到你們侍、寢的時候,也要好好兒地伺候,知道嗎?”
底下坐着的嬪妃聽得她這麼說,個個也都是誠惶誠恐地答道:“是。”
每日的問安也不過就是這些事情,皇后的叮囑,妃嬪間互相帶着嘲諷味道的對話。走在回去的路上時,蘇萱想到這些,不禁覺得有些頭疼,抬手按了按太陽穴。
走在一旁的木常寧瞧見她的動作,有些擔憂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可是不舒服?”
蘇萱“啊”了一聲,隨即答道:“沒有,許是沒有睡好,覺得有些累罷了。”
木常寧聽到這句話后表情立馬變得玩味起來,有些促狹地笑起來:“姐姐昨天晚上確實是辛苦了啊……”
蘇萱先是愣了愣,瞬間不受控制地紅了臉,瞧了瞧四周,方啐了一口道:“你在混說些什麼啊!也不怕人笑話!”
木常寧吐了吐舌頭:“怕什麼,這裏只有你我和丫頭們在,況且,妹妹也沒說什麼啊……”
她這話一說,她自己的宮女薔薇先是一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未月畢竟是老成一些,瞅了瞅兩個人後只是低頭抿了嘴笑。
蘇萱瞧瞧身邊笑的開心的婢女,點了點木常寧的額頭:“這可是在皇宮裏,你也注意點啊,別說什麼不好的話傳到別人耳朵里了。”
木常寧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像是小貓一樣蹭了蹭她:“姐姐說的是,姐姐教訓的我會記住的。”
蘇萱摸摸她精緻的髮髻,替她正了正頭上的步搖,覆上她挽住自己胳膊的手背:“是了,以後我也會好好看着你,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兩個人互相依偎着走過長街,一路上有經過的宮女向她們匆匆行禮請安。眼瞧着就快要到聽雪軒了,就瞧見一個穿了褐色衣服的女子笑着過來行了禮:“老奴給兩位小主請安了。”
蘇萱的腳步停下來,拍了拍木常寧的手背示意她站好,有些驚訝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錢姑姑?”
錢姑姑臉上的笑容還算是慈祥,眯了眼道:“湘小主此刻可有旁的事情?太後娘娘讓老奴來請小主去一趟長樂宮。”
木常寧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錢姑姑:“是東宮太后嗎?”
錢姑姑打量了木常寧一眼,很規矩地垂下了頭微笑道:“是的。”
“姐姐?”木常寧似乎並不是很相信一樣,有些遲疑地看着蘇萱,“皇宮裏,好像不太應該輕易相信其他人的。”
“沒關係。”蘇萱寬慰地對她笑笑,“你若是不着急,先去我宮裏坐坐等我,叫星兒給你做些好吃的,小廚房裏的吃食包你滿意。這是當初我的教習姑姑,你無須擔心的。”
木常寧這才舒了一口氣:“既如此,我便先回宮裏,等姐姐回來了我再來吧。”
“也好,你一個人也着急。”蘇萱招呼一邊的未月過來,自己搭上了她的手,“請姑姑帶路了。”
錢姑姑點點頭,側身讓蘇萱先過去:“小主請吧。”
一路上錢姑姑都沒有說話,蘇萱也沉默着低了頭走路,不多時便到了長樂宮門口,長樂宮在皇宮裏一個比較偏遠的地方,許是為了安靜,周圍也少有其他打掃的閑雜宮人四處走動,長街里一派寂靜。宮門口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兩個小太監站在門口,看到蘇萱和錢姑姑過來,立馬行了禮讓她們進去。
蘇萱走到院子裏才發現長樂宮裏種了幾株很大的大樹,幾乎整個院子都已經被那幾株大樹的樹蔭給遮住了,明明還只是春日,可是卻已經是枝繁葉茂,一派濃蔭。
蘇萱的植物學並不是特別好,也認不出這是什麼樹來,只能拿眼睛干瞪着。
錢姑姑看了看四處打量的蘇萱一眼,微笑道:“小主請先候着,老奴進去通報一聲。”
蘇萱點點頭,自己籠了手繞着離自己最近的一棵樹轉了一圈,仍舊是看不出來這是什麼樹,於是便託了下巴站在原地仔細打量着。
“這棵樹有什麼奇妙的地方嗎?值得你這麼看?”一個帶了笑意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後響起。蘇萱的身子微微一震,驚訝地回過頭去。
果不其然,他依舊還是那樣溫潤如玉的模樣,一襲月白色的長衫十分飄逸,上面隱隱印着暗藍色的花紋,看不出是什麼形狀。腰上的金絲繡的帶子懸挂了一個質地溫良的玉佩。
南宮軒瞧着她獃獃的樣子,臉上的笑容又多了幾分:“你如今都是這樣瞧東西的嗎?瞧樹也是,瞧人也是。”
“沒,沒有……”蘇萱低下頭矢口否認,不得不說,隔了這麼多天沒有看到他,心裏多少有些想念,此刻一見面,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張了半天口,只能獃獃地問一句:“你怎麼在這裏?”
“來給母后請安。”南宮軒一隻手背在身後,眼神也流露出奇怪,“你呢?怎麼過來了?”
“是太後娘娘叫我來……我……”“軒兒。”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蘇萱轉身看向聲音來的方向,只見司徒太后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廊下,搭着問琴的手淡淡地瞧着樹下的兩個人。
蘇萱連忙迎上去行了禮:“嬪妾參見太後娘娘,給太後娘娘請安。”
司徒太后沒有理她,目光移到了隨後跟上來的南宮軒身上:“軒兒你先去偏殿休息吧,哀家待會兒再見你。”
“母后……”南宮軒略有遲疑,身子卻沒有動。
“問琴。”司徒太后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些,“帶王爺下去。”她的目光終於回到了蘇萱的身上,也只是淡淡地一眼:“你跟哀家進來,只你一個人。”
蘇萱低頭應了聲,向身後的未月使了個眼色讓她留下,自己跟在司徒太後身後進了門。
問琴恭謹地將殿門掩好,這才對着南宮軒行禮道:“王爺請隨奴婢來這邊。”
南宮軒想上前進門,可是卻被問琴靈巧地擋住:“太後娘娘的脾氣王爺是知道的,王爺還是隨奴婢來吧……”
南宮軒背着的手在身後瞧瞧握緊,卻再也無法,只能跟在問琴身後去了偏殿。
正殿的軟榻上,司徒太后正坐在上面端着一杯茶喝着。
蘇萱垂着手站着,偷偷抬眼打量她,不過一年多未見,似乎這個曾經的皇后老了很多,按照她的年紀是不應該兩鬢髮白的,她也不再穿那些華麗好看的衣服,只是着了一襲墨綠綢緞製成的常服,髮髻上也只是插了兩支簡單的嵌寶簪子和步搖,其他的再沒有過多裝飾。
“你別在那裏站着了,到哀家身邊坐着吧。”司徒太后似乎感覺到她在看自己,頭也未抬,只是淡淡地放下茶盅,手指撫過身邊墊子上的流蘇。
“是。”蘇萱低低地答了聲,乖巧地坐到了她身邊。
司徒太后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現在怎麼不把哀家之前給你的鐲子了。”
蘇萱被她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問,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張了張口后又重新地低下了頭。
“聽說昨夜皇帝翻的你的牌子。”司徒太后倒是不奇怪她的反應,“倒是頭等的恩典了。”
“娘娘……”蘇萱看向她,實在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要說什麼。
“哀家自己生養的兒子,哀家是最了解不過了。”司徒太后也看向她,忽然就換了話題,“哀家的這個兒子,雖說總是待人謙和,可是卻不是一個不求上進,不爭不奪的人。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求過哀家什麼,總是聽哀家的話。”說到這裏,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睛也濕潤了幾分,“哀家就只有兩個兒子,文兒被囚禁廢黜了,是他自己作孽。哀家雖然失望,可是先帝的旨意,哀家無法違拗。這也就罷了。可是軒兒。”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瞅着蘇萱,眼裏的濕潤也漸漸褪去了。
蘇萱疑惑,卻也不敢說話。
停了一會兒,司徒太后才重新開口:“可是軒兒卻為了一個你,來求哀家。求哀家,幫忙讓淵兒當上皇帝。”
“他是儲君啊,他應該位登榮極,應該享盡榮華,可是卻為了一個你,放棄了一切。”司徒太后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哀家真想知道,你有什麼好呢?”
“太後娘娘……”蘇萱皺起眉頭。
司徒太后的表情依舊是淡淡地看不出喜樂:“哀家無力再求什麼,只能求了現在的皇帝一道密旨,保哀家的兒子一生平安。只是哀家不明白,軒兒待你不好嗎?你為何還要回來?你是如此聰明的人,難道不知道後宮是如何嗎?還是說你寧願要這榮華富貴,不願意跟在軒兒身邊享受平靜的生活?”
蘇萱咬了咬嘴唇:“這才是今天太後娘娘叫嬪妾來的真實目的吧?”
“是。”司徒太後放開她的手,撣了撣自己的衣裙,“哀家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哀家的兒子的一番心意就這麼白白被辜負。”
“如果嬪妾沒有記錯的話。娘娘和先帝,是因為對詩才相識的吧?”蘇萱穩了穩心神,想了一會兒后才說話。
司徒太后似乎確實是很想和她好好談談,所以倒是沒有奇怪,只微微一笑:“是,當年先帝微服私訪時,在哀家旁邊的庭院裏住着,也就是這樣相識的。”
“娘娘嫁給先帝的時候,可曾想過,後宮佳麗三千人,有無數的女人來跟娘娘分享先帝呢?”蘇萱的眼神暗了暗。
司徒太后原本撫弄腰帶上細碎帶花流蘇的手頓了頓:“你想說什麼?”
“是因為愛吧,因為愛,所以想呆在他的身邊,哪怕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所以,哪怕再困難再痛苦,也要不顧一切地陪伴在他身邊。”蘇萱的手在袖子裏悄悄握緊了,眼睛也慢慢堅定起來,“嬪妾的心思,也唯有娘娘可知了。”
司徒太后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許動容:“你很愛皇帝?”
“嬪妾不知何是愛。”蘇萱毫不避諱地看向她的眼睛,“嬪妾只知,嬪妾的心在這裏,想陪在皇上身邊,想順遂自己的心意,不顧一切。太後娘娘蕙質蘭心,定是會知曉嬪妾的。”
司徒太后的眼睛避開了她的,悠悠地看向了不遠處的漆紅柱子:“是。只是哀家是一個母親,哀家只想問你,你順遂了自己的心意,那哀家的兒子,要怎麼辦?”
“嬪妾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凡塵女子。”蘇萱也隨着她看向那根柱子,“不是神,不是仙,無法周全一切。嬪妾自私,除去自己的心意,便再也顧不得其他。”說到這裏,她從榻上起身在司徒太後面前跪下:“嬪妾自知辜負了他人,可是卻無力回天,太後娘娘若是覺得嬪妾有罪,還請娘娘降罪。”
大殿裏空蕩蕩的只有她們兩個人,此刻更是靜的只聽得見呼吸聲。蘇萱靜靜地跪着,低下頭等待着上頭坐着的人發話,她的膝蓋已經漸漸地有些麻木了,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她才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息:“你起來吧。”
蘇萱有些艱難地起身,卻因為跪得太久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司徒太后眼疾手快站起來地扶住了她,臉上的神色儘是釋然:“哀家若是要降罪於你,今日也不會叫你來宮裏說這些個話了。”她的臉上多少帶了點笑意,輕輕放開了她的手,“哀家不過是心頭有惑罷了。今日你一說,哀家便再無他言。你只消記得,這宮裏有哀家在一日,便可保你一日。”
“太後娘娘?”蘇萱對她的這句話倒是始料未及,掩飾不住地喊了一聲。
司徒太后瞧了她一眼:“你該感激,哀家有一個日日挂念你的兒子。”
她如此一說,蘇萱立馬明白了,一切都是南宮軒在照料着,心下一暖,恭順地答道:“嬪妾謝太後娘娘的恩典。”
司徒太後有些疲倦地抬了抬手:“不必了。”她的音量提高了些:“問琴!”
門被打開,一縷陽光隨着打開的門照射了進來,照着大殿內漂浮着的灰塵格外顯眼。她恭謹地捧着一盒東西進來:“娘娘。”
司徒太後接過她手裏的東西,打開來看了一眼后遞給了蘇萱:“這是先帝賞賜給哀家的東西,如今哀家賞給你。”
蘇萱趕忙接過來,定眼一看,是一支玉質的步搖,上頭雕刻了精緻的花紋,垂下來的水滴墜子也是玉質,竟然是鮮艷的碧綠色。
“這是上好的和田玉製成的,墜子也是難得一件的翠綠翡翠。”司徒太后注意到她驚艷的目光,很是不在意地解釋,“哀家累了,你回去吧。”
蘇萱不敢多說什麼,低了頭行了禮這才出門。未月正焦急的在院子裏等她,瞧見她出來,趕忙迎上去扶住她:“小主……”
蘇萱蹙着眉揉了揉膝蓋,方才跪得太久,膝蓋是真的跪疼了,她順手把手裏的盒子遞給了未月:“沒事情,這步搖你收好,太后賞賜的東西。”她的目光閃了閃:“太后既然賞了,回去后便要戴上,叫闔宮都看看才好。”
未月頓了下,心下已是瞭然,笑着屈了屈膝:“是,奴婢知道了。”
蘇萱點點頭:“回去吧。”
主僕二人正準備走,就聽見身後安靜卻溫和的聲音:“湘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