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舊時王謝
樂雅書院裏,學子們一如往常上着學,少有人注意到挨處院落走過的那個看上氣度威儀看上去像是個頗有地位的官家老爺的男子。
慕容伯懿這次微服私訪只帶了慕容風珏和兩個打扮成家丁模樣的御前侍衛,是否有羽林軍埋伏在周圍,慕容風珏也並不知曉,只知道他在學堂間一一參觀后,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
參觀完畢后,在慕容風珏的指引下,四人來到夫子們休息的別院,明妝已經備好了茶,早早候着了,見到慕容伯懿端莊有度地行了一禮,邀請他坐了下來。
慕容伯懿看着眼前的娘子,意外有些驚訝,她看上去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年輕一些,稱不上是什麼絕色,但看上去眉眼精緻,溫婉淑靜,舉手投足間,倒是比許多官家小姐更有氣質,於是帶着一絲好奇,接過了她遞過來的茶,輕輕啜了一口。清冽的異香帶着一股雨水的氣息在口中纏綿落下,細膩,有芬芳清涼的回甘,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味覺體驗,饒是見慣了奇珍的他也不由得挑眉疑道:“這是什麼茶?”
明妝眉眼低垂,頷首答道:“回穆員外,這茶名為舊時王謝,是妾身家鄉的特產。”
慕容伯懿沒有教慕容風珏說破自己的身份,她也就當不知道,只把他當做遠道而來的富商看。
慕容伯懿蹙了蹙眉,舊時王謝,這名字取得可真奇怪。
明妝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慢條斯理地抬手又沏了一道,解釋道:“在妾身的家鄉有兩戶茶莊,一戶姓王,一戶姓謝,早先沒有發跡時是一個山頭的同鄉,素來交好。一場罕見的旱災,讓茶山損失過半,王謝兩家互相扶持,總算是憑藉著一株吸取了兩家茶樹精華共同嫁接栽培出來的樹種挽回了損失。這種茶入口既有王家的茶種特有的清苦,又有謝家的茶種特有的濃郁回甘,別具一格,最早得名為相思,取苦中有甜之意。王謝兩家憑藉相思成為了家鄉有名的茶商,只可惜後來茶莊越做越大后,兩家之間的嫌隙也越來越深,逐漸從朋友變成了敵人,最終鬥了個兩敗俱傷,相思的樹種也隨着兩家的沒落消失了,從此世人再難品嘗着奇異的滋味。人們為這故事唏噓不已,因而將僅有的留存更名為舊時王謝,妾身也是機緣巧合,才得了這麼些許。”
言罷又一道茶已經沏好了,明妝抬手遞了一杯給他,笑問:“聽說穆員外是想出資為書院擴建一個騎射場,專程來考察的,妾身感激不已,特地拿出來招待,還望您莫嫌棄。”
慕容伯懿接過茶,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打量着她。
明妝本人在他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倒是慕容風珏顯得有些緊張,端起的茶杯里茶水表面微微搖晃。
他不知道明妝要講這麼一個故事,這含沙射影的意味過於明顯,他都聽出來了,慕容伯懿身為當事人,沒道理聽不懂,這樣一來,是不是暴露得太快了些?莫非是要不打自招么。
果然,如他所料,慕容伯懿沒有喝第二杯茶,而是將茶杯放了下來,展顏一笑,道:“原來娘子也不是本地人,不知是從何處來?”
“東南一個偏僻小鎮罷了。”明妝迴避了這個問題,語氣稍顯局促。
慕容風珏只見慕容伯懿默了默,眼中閃過揣度的光芒,不知他是否察覺到有鬼。
而慕容伯懿沒有再深究這個話題,話鋒一轉,聊起了樂雅書院的事。
“這書院建得很有新意,課程設置也有趣。”
“承蒙誇獎,夫君當年建立書院的目的就是培養真正的人才。”
“什麼是真正的人才?”慕容伯懿挑了挑眉。
“有才華,有擔當,德知雙馨的人,當然,還要有勇氣,有勇氣對不平之事不合理之事說不,敢於挑戰傳統,這也是樂雅書院的精神。”明妝垂眸,有條不紊作答。
慕容伯懿怔了怔,哈哈大笑起來,而後收斂笑容,意味深長道:“也就是說,樂雅書院主要教人反抗,甚至造反了?”
“妾身不敢。”明妝似乎意識到這個詞有多麼嚴峻的意味,起身深深作了一揖,語氣卻依然平靜如水,聽不出幾分不敢的味道。
慕容伯懿眸光一寒,態度依舊良好,語氣卻已是涼涼,問道:“不知娘子那夫君是何方神聖,竟如此與眾不同,真教老夫好生敬佩,後悔未曾早早來此一會。”
“員外過獎了,夫君只是竟本分,達則兼濟天下而已,反倒是這世間盡本分的人太少了,才凸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慕容風珏看着明妝說這番話時微波不驚的表情,暗自捏了一把汗,掌心都已經濕了。
慕容伯懿這下要是還聽不出來明妝話裏有話,也就真愧對了當年設計自己兄長時候的那份精明算計,白在這皇位上坐了那麼多年了,當即語氣一凜,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達則兼濟天下,多少年沒聽到有人說過這句話了,其實用在剛才的話語裏並不恰當,更像是專門提到的,而這句話正是當年顧鳴啟篤信的一句箴言。
說時遲那時快,就像早就窺探着,伺機而動一般,慕容風綺突然出現了,大喊着:“父皇當心——”行色匆匆地向涼亭中跑來。
兩個御前侍衛一聽,登時警覺起來,抽出了腰間暗藏的劍便要刺向明妝。
慕容風珏一咬牙,也將手挪到了佩劍上。
只聽劍刃從劍鞘中劃過而後猛地抽出的錚然聲響成一片,須臾間,形勢就已發生了巨大變化,慕容風珏的長劍架在明妝的脖頸上,雙目赤紅,緊緊抿着唇。
而與此同時,慕容風綺沒喊完的那半句“她是顧相遺黨”也話音剛落。
慕容風珏雙眸一暗,劍刃向里貼近幾分,在她白皙瑩潤的脖頸上劃出一條淡淡的血跡,悲憤交加,質問道:“原來你是處心積慮,故意接近我的。”
自始至終端坐得穩如泰山的明妝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淺笑不語。
慕容風珏抿唇不語,拿着劍的手微微顫抖。
慕容風綺並不算驚訝地揚了揚眉,這一幕雖然有些意外,但也稱不上多讓人吃驚吧,老四演戲的功力可是爐火純青,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
他剛想說什麼,張世謹掐准了時機,正在此時讓書院的學子們剛好在去食堂的路上路過此地。
看到裏面兵戎相見,眾學子紛紛好奇地停下腳步,有人眼尖,認出了人群中圍着的是明妝,驚呼一聲沖了進去,大喊道:“你們是什麼人,快放開師母。”
後面的人一聽說這些人要對師母不利,也義憤填膺地沖了進來,加劇了場面的混亂。
明妝望向那個帶頭的學生,水眸中波光微漾,心裏在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有無限自責。這一下所有參加的人員都到齊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按照她的預期進行,可是利用了這些單純良善的學子們對墨晚卿的敬重,編排出這樣一齣戲碼,有可能會以他們的個人前途為代價,到底還是她有負於夫君,也有負於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慕容伯懿從剛才起就一直處於一種不敢相信的狀態中,深深凝視着面前這個女子,竟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面容。顧鳴啟,她雖然是個女子,眉眼輪廓也同他沒有多相似,可那沉穩淡然,泰山壓頂而凜然無畏的氣度,和他實在是太像了。
這會兒緩過神來,冷着臉想在事態鬧大之前將明妝押入天牢,卻為時已晚,只聽明妝勾唇笑道:“皇上,當年顧相的冤案,你瞞過了一時,以為能瞞過一世,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嗎?妾身方才說過,樂雅書院旨在培養有擔當有勇氣的年輕學子,你覺得他們若是知道了真相,會和朝堂上那些貪生怕死的走狗一樣選擇沉默嗎?”
這一番話雖然語氣並沒有多激烈,卻有意提高了音量,說得響亮,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了個真切。
情緒激動的學子們吵嚷的聲音降低了,開始面面相覷,疑惑地小聲議論起來。
明妝繼續道:“你身為九五之尊,本應是天下楷模,卻背信棄義,殘害忠良,要天下萬民如何服你,如何信你?顧家慘案的真相不會永遠掩埋,世間自有天理昭彰,今日這百餘名學子,都是你慕容伯懿狼心狗肺的見證。”
慕容伯懿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有她這樣膽大妄為的女子,竟敢公然說出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來,一時竟有些愣住了,待到回過神來時,已是氣得臉色發白,顫抖着唇角說不出話來,眼刀瞥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天家威儀顯露無遺。
學子們畢竟都才初出茅廬,不乏有人被他一瞪嚇得肩膀縮了縮,但是片刻膽怯后又握着拳倔強地直視回去。
他們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有什麼好怕的,師娘說得對,天理昭彰,正義自然是站在有道理的人這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