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黃泉
序
白樓的正廳里,斜陽的影子透過鏤花窗投進房間,一片昏黃的斑駁。
這個天下武林的權力中樞,平日裏曾有過多少指點江山、激蕩風雲的氣勢;然而今日,在斜陽里、居然有一種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漸漸如潤濕般、一點點滲透瀰漫開來。
寂靜。沙漏上的沙子靜悄悄的流瀉。
數十個白衣人靜靜侍立在殿內,一殿衣冠似雪。那是聽雪樓壇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雲集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連呼吸都用內力逼緩,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似的,只是一齊默默的看着大廳的盡頭。
在燃燒着長明燈、供奉着鮮花的盡頭,停着白石的靈柩。
青色的刀和緋色的劍,交錯疊放着、置於靈前。
“還有半個時辰。”
驀然,為首的南楚抬頭,輕輕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在靈柩的四個角落,聽雪樓四位護法如同淵停岳峙般,沉默的守護着他們所效忠之人。
那已經是最後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個黃衫男子的眼睛裏泛起了淡淡的霧氣,默不作聲的伸過手去、輕輕從快要滴盡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攏手指,看着砂子從指間如同水一樣細細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東西……
樓主……連你、連你那雙曾翻雲覆雨的手也無法抓住的東西,又是什麼?
一生征戰、令天下武林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後,卻只是和那個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麼,曾經對你發誓效忠的四護法……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彷彿想拚命抓住一點什麼,然而他越是抓緊,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從收攏的手指間悄無聲息的流走。
驀然間,他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歸入聽雪樓門下五年來、第一次落淚……幸虧,並沒有人注意到。落入沙中的淚水轉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黃泉,該起靈了。”身後有同伴的聲音,黃衫男子聞聲回頭,看着另外三個人。
碧落。黃泉。紫陌。紅塵。
聽雪樓僅次於三領主的四護法。
第一篇黃泉
他習武的念頭,起自於那一日的黃昏。
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那一天,八歲的他跟着父親從集市上回來,手裏拿着雞蛋換來的小麵人兒,雀躍地拉着父親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親身後的他無意間抬頭看了看天際。
殘陽如血。雖然沒有風,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雲在天際翻滾着,變幻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在雲層背後,落日將血一般凄烈的顏色潑向整個大地。
八歲的孩子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拉緊了父親的后襟。
就在那個時候,父子兩個人都聽到了坡上撲面而來的喧囂和叫罵。
“起來!給老子跑啊!***,真是不中用的東西!”斜坡下,停着一輛馬車,拉車的駑馬似乎已經用盡了力氣,口中冒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車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噴着酒氣、醉醺醺的少年。
他認得,為首的正是村裡田舉人家裏的三少爺——也是他們家的少東家。
“跑?……你家的這老傢伙、大概有十年沒跑過了吧?”馬車上那群惡少鬨笑了起來,看着那匹筋疲力盡的馬,一邊仰脖子喝下帶來的酒。
田三少臉面有點掛不住了,一邊嘟囔着父親居然套了這樣的駑馬給他們,一邊藉著酒氣爬上了車,揮起鞭子雨點般的抽在老馬羸弱的脊樑上,大罵:“跑啊!跑啊!老畜生……來,兄弟們,大家都拿條鞭子來,一起把它給我抽起來!”
車上的少年們都哧哧地笑着——怎麼不笑呢?一匹那樣的老馬,居然要拉着一群人上一個大斜坡?連村口來往的幾個村民都站住了腳,在一邊看熱鬧,跟着鬨笑。
那匹馬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點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沒命的拉起車來,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連步子也邁不開,只是緩步往坡上走了幾步,呼哧着,又踉蹌被沉重的車拉回來,後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車子一震,車上幾個少年被甩了下來,酒潑了一地。
車上和圍觀人中的笑聲更響了,田三少加倍的惱火,跳下車來,鞭子抽得噼啪響,跑到了駑馬前面,照準了馬頭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歲的孩子驀然認出了那一匹老馬,對父親喊了起來,用力抓住了父親衣襟扯着,“他們、他們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聲音淹沒在周圍人的起鬨與大笑聲中,然而父親還是懼怕的看着僱主的三少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急急道:“咱們走吧,乖兒子!是他家的馬,我們管不了啊……咱們走吧,別看啦!”
那一邊驀然有一聲長嘶,那頭駑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的踢起人來,雖然它的蹄子已經軟弱無力,但是一時來不及避開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卻越發暴怒起來
“打死它!”酒氣上涌,為了在眾人面前表現他的威勢,田舉人家的三少爺氣勢洶洶地丟下了鞭子,叫囂着從車子底下拖出一條轅木,“既然這老東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馬頭上的時候,周圍鬨笑着的人群驀然安靜了下來,圍觀的村民們都有點獃獃的、看着一行血從老馬的耳後流下來,然而車上的惡少們卻大聲叫起好來,於是一呆之後,那些圍觀者也有些應景似的跟着叫了起來。
田三少越發起勁,掄起轅木,接二連三的用力打在馬頭上。那匹老馬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掙扎着甩了甩頭,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無聊。”路過村口的另一輛馬車被圍觀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簾的車廂里,一個女聲驀然說了一句,一隻白皙的手放下了帘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這個——”在馬的慘嘶和人的鬨笑中間,猛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由於父親及時的捂住了他的嘴,後面半句話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回過頭,逡巡的看了一眼圍觀者,似乎也懶得費那麼大力氣去尋找說話的人,只是用木棍點着人群,叫囂:“這是我的馬!我的馬!我願意揍它!誰要是再羅嗦,我連你們一起揍!你們這群殺不盡的賤種窮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為什麼不揍啊?”有些挑釁的,馬車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裏有野獸一般的光,用力掄起轅木,帶着風聲“呼”的一聲落在老馬的脊樑上,黃毛黑鬃的馬再也受不住,發出一聲凄烈的哀嘶,全身癱下去縮成了一團。
“老黑!老黑!”他終於叫了起來,掙開了父親的手,跑到曾經餵養過的愛馬前面去,一個村民及時的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孩子。
他掙扎着,看着那群人是怎樣抽打老黑的鼻樑、眼睛,他哭起來了。
在老馬最後一聲哀嘶中,發狂一般的,十歲的孩子掰開了鄉民的手,叫嚷着沖了過去,撲向那匹黃毛黑鬃的老馬,抱住它血淋淋的額頭哭了起來。
老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昔日照顧過它的人,眼睛裏滾出了大顆的淚水,伸出舌頭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後痛苦的喘了一口氣,頭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動了……他跳了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的撲向那一群大笑的惡少。
這一剎那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於一把抓住了闖禍的兒子,把他從人叢里拉出去,同時一疊聲的向田三少賠不是。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抱緊了他,對兒子道,“咱們回家去吧!”
孩子嗚咽着,被父親粗魯的倒拖着拉開,他無力的掙扎,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湧出來的淚水,仰頭問:“爹……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打死……打死老黑!你為什麼不去救它?……爹為什麼不去救它!”
“孩子,爹無能啊……只能、只能任由這些畜生亂來。”父親嘆息着,回答。
看着父親老實而無奈的眼睛,孩子感覺透不過氣來了,他後面的話變成了一片無意義的嘶喊,從極度壓抑的小小心靈中沖了出來。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殺了那群混蛋……他要殺了那些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為了這一匹老馬,十歲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後聽雪樓里的四護法之一:黃泉。
看着那一對父子走遠,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輛馬車也開始繼續行駛,車中的女子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探出頭去目送着遠去的人。
一個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紗衣,絕美的臉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裏、卻閃動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嫵媚波光:“嘻,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邊有人催促,她連忙縮回頭去,老嬤嬤在一邊直嘆氣,“這麼一耽擱,到洛陽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個叫紫黛的女孩抬頭望望車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際的風雲在急劇的變幻,而那殘霞,殷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黃泉,當年,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呢……”
很長很長的歲月以後,某一日,那個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頭,在他耳邊吹着溫熱的氣息,慵懶而嫵媚的笑着,看着他手裏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劍。
而十八歲的黃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皺着眉頭,全神貫注的用一塊白絹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長長睫毛的底下、卻是類似爬行動物的眼珠,沒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可愛的孩子,今天又殺了多少人?”見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來,湊過來,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濕。
黃泉沒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將劍筆直的插入身邊的地上,直至沒柄——
“紫陌,當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給蕭憶情獻的計策?!”
看着少年驀然陰鬱嚴厲的臉,紫陌反而出聲的笑了起來,帶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譏諷的,卻依稀又有一種沉迷的意味:
“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我當時只不過認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個村口看見的一幕隨口告訴了蕭公子而已……嘻,能收服當時的你,完全是憑着公子過人的手腕呢。”
當時的他,是長安城裏“天理會”門下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從五年前那一日的黃昏以後,他咬着牙離開了貧窮的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江湖闖蕩生活。終於,學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藝。在江湖林立的門派里,他選擇了天理會——只因為那個組織的宗旨是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鋤強扶弱……無數個日子以來,老馬死時的情形在他心頭縈繞不去,伴隨他從一個農家的孩子成為一個江湖少年。
在天理會的日子,縱然貧乏枯燥,但他至少還保留着心裏的那個夢;這個十五歲的江湖少年,至少還能對於這個世間保留一點希望和暖意——
而讓他徹底墜入黃泉不歸路的,卻是那一日……
十五歲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揮舞着手中的劍,靠着牆角瘋狂的殺向圍上來的聽雪樓人馬。
全身十幾處傷口裏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裏卻是類似於困獸般絕望不屈的表情——
那些傢伙…那些想剿滅天理會的惡徒!……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坡下那一匹老馬!——就算無謂的垂死掙扎,也要在最後死的時候叫出一聲來!
這一次進攻天理會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包括天理會舵主在內一干人或殺或降,手下的人已經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和血跡。於是,這個角落裏仍然在持續的戰鬥、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觀戰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頑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圍逼到了絕路,仍然負隅頑抗的少年劍客,白衣公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在軟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語般喃喃說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過去,在看清那個少年的面龐之後,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女子驀然脫口說了一句。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紫衣女子,容色絕美,在這樣的修羅場中,卻絲毫不顧忌,只是鎮定而嬌嬈的笑着。
“哦,紫陌,你認識他?”白衣公子沒有抬頭的問了一句,復又咳嗽了幾聲,似乎被場上濃烈的血腥味嗆了一下。然而他身後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緩下來。
“蕭公子,那個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見過……很有趣的傢伙。”俯身為姓蕭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邊抬眼看着角落裏將要結束的最後圍剿,一邊淡淡的開始敘述往事——看着那個渾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裏再度有些迷濛起來。
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那樣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聽雪樓一個下屬將利劍對着他的胸口刺了過來。他連喘口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了。天理會……天理會就要滅亡了么?為什麼?
難道世上所有維護正道公允的東西,都無法存在嗎?
在被血模糊的視野中,十五歲的他,依稀又看見了那一匹老馬臨死時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驀然跳了起來,不顧一切的抱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殺手,胡亂的張口咬了下去,如同野獸般瘋狂,絲毫不顧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門。
所有人的劍,對着他的背心疾刺過去。
“住手……”背心剛剛覺得刺破肌膚的痛,耳邊卻傳來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後,他驚訝的看見所有的劍都停了下來,連被他抱住撕咬的那個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試圖將奄奄一息的他推開。
“讓那個孩子過來吧。”那個聲音在空氣中傳來,淡漠,然而卻有難言的氣勢。
十五歲少年的目光從對手的肩膀上抬起,穿過了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看見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潑天的血腥和殷紅中,那個坐在碧綠桐樹下的年輕人居然一塵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雖然看着浴血狂戰的少年,卻絲毫沒有殺氣,擺擺手,示意屬下放開他。
他愣了一下,然後咬牙,順着聽雪樓下屬們讓出的一條通路,拖着劍向那個顯然是對方首腦人物的白衣公子衝去。
“樓主?”看着殺的紅了眼的孩子踉蹌着過來,一個青衣的青年眼睛裏卻全是煞氣,有點戒備的按劍而起——他認得,就是這個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殺掉了天理會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狀態和水平,只怕那個青衣人一拔劍就能格殺他於劍下!
“二弟,你退下。”聽雪樓的樓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對渾身浴血的少年點點頭:“過來。”
“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幫惡賊……”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氣不繼,步法都亂的一塌糊塗,只是拖着劍、跌跌撞撞的直奔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們再一對一的單挑,如何?”看着十五歲的孩子喘的那麼劇烈,聽雪樓主驀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長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間,這個看似病弱溫文的公子,眼睛深處卻是雪亮的劍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憤怒的叫着,揮舞着手中的劍,沖近了聽雪樓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屍體絆住了他早已軟弱的腳,他立足不穩,一頭栽倒在地。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聽雪樓主眼睛裏微笑的意味更深,連他身後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來。
聽雪樓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頷,看着他血流滿面的臉,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會出手和你一戰。咳咳,你還是休息一會吧,看着我怎麼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歲的他被五六柄劍逼着,坐在流滿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後幾個天理會同門。這些惡徒……這些惡徒!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過了半個時辰,稍微恢復了力氣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蹌而起,抬起劍,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蕭憶情!滾出來我們單挑吧!”
劍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滲,然而孩子的眼睛裏,卻是對於所執着的正義的堅定、和對於破滅天理會敵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聽雪樓主——那個白衣如雪的人,雖然只是閑散的坐在那裏,然而全身卻散發出劍一般鋒利的氣息。
看着用劍指着樓主大喝的少年,所有聽雪樓屬下眼睛裏都有震驚的光芒。
“咳咳……”彷彿被他一聲大喝而驚動,蕭憶情復又咳嗽了一陣子,然後,終於緩緩站起,來到了樹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傷那麼重,我勝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們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問,對於這些一手毀滅了天理會的人有極度的敵視和輕蔑——連以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為宗旨的天理會都要剿滅,還說什麼公平!
沒有理會他的反駁,聽雪樓主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這樣罷——”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邊的梧桐上輕輕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輕了,樹身連晃都沒晃——少年正想開口譏諷,卻發現雖然樹身絲毫不動、可樹枝的末梢卻在瞬間一齊震動了起來!
“我不用兵器,也不會出手攻擊你——在葉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還沒敗,就算我輸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樹葉中,蕭憶情忽然負手冷冷的說了一句。
十五歲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後眼睛裏的光亮了起來……如若聽雪樓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葉子落地那麼短的時間,那麼他無論如何也能撐下來!
在迴旋飄落的木葉中,少年忽然拔劍,閃電般的進攻,奮不顧身的近身搏擊,幾乎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殺着。彷彿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來軟弱無力的劍氣忽然間復又凌厲了起來,縱橫飛舞,攪碎了片片落葉,散作漫天飛塵。
果然沒有拔刀,也沒有反擊,聽雪樓的主人只是一味的迴避着,然而少年那樣激烈的劍氣還是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在身形一緩的同時,連刺十八劍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撲上,人和劍如同白虹般直刺聽雪樓主的心口,那幾乎已經是捨身的一劍!
“好!”看見那一劍的氣勢,蕭憶情都忍不住脫口贊了一聲。
兩人之間紛飛的落葉被劍氣攪得粉碎。距離本來就已經很近,只是一瞬間,劍尖已經刺入了蕭憶情的心口,聽雪樓主的反應也快的驚人,立刻抬手擋,然而已經晚了……
黃衫少年笑了起來,眼睛裏有火一樣的光芒——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劍、已經刺入了對方的身體!雖然蕭憶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劍已經先一步穿過了聽雪樓主指間的縫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歲的少年一擊得手,立刻合身前沖,狠狠的將手中的劍向著對方心口猛刺過去。蕭憶情被他的衝力逼得往後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葉再次紛紛而下。
兩個人的去勢終於止住,少年用盡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對咫尺面靠着樹榦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裏有複雜的光芒。
空氣陡然靜了下來,遍佈整個院落的聽雪樓子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沒有人出聲。二樓主高夢非在一邊冷冷的掃視着全場,但是不知道為何,手一直按着劍柄,卻沒有拔劍。
紫陌的臉色蒼白,然而強自鎮定着,看着梧桐樹。
血從蕭憶情的指間緩緩溢出,順着蒼白的手指流下。劍已經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經穿透了他單薄的身子,釘進了身後的樹榦上了罷?
“說過不要小看我!……你、你輸了。”那一劍幾乎讓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少年斷斷續續的說著,然而不知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劍釘在樹上的聽雪樓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種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么?”蕭憶情低頭看看指縫間的利劍,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經快要落盡的葉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驚,因為他陡然聽出了對方聲音里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
他閃電般的後退,抽劍。然而,彷彿在對方的指縫間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絲毫不動!少年的臉色變了,用盡了全身力氣,然而根本無法拔出劍。
來不及考慮,他鬆手,棄劍退開。
就在那一瞬間,劍帶着疾風反彈而來,瞬間擊中了他肩頭的大穴!
蕭憶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隻手去一抄,挾住了半空中最後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時間正好,不是么?”少年看着他若無其事的神色,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麼、怎麼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不錯,你那一劍很快……的確刺中了我,雖然不過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轉過手腕——
“錚錚錚”。金屬交擊的輕響,他掌心裏數十片利劍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過一分長短。
原來,那半把劍,居然就是這樣在急退的過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夾為碎片!雖然劍身沒入了大半,然而,實際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歲的少年那剎間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這個文弱清秀的公子,夾在蒼白手指間的一片劍尖。
眼前這個人的武功,是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另一種境界……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啊!
許多年以後,已經改名叫做“黃泉”的聽雪樓護法、武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然而,遠遠的回想起那一日樓主的出手,雖然已經不再震驚,卻仍然嘆息。
看着少年驚訝的表情,蕭憶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輕彈,解開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樹下的榻邊。
在走過二樓主高夢非身邊時,稍微停了一下,輕輕吩咐了一句什麼,高夢非眼神微微一變,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卻立刻點了點頭,然後走開。
“樓主!你沒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鬆了口氣,連忙上來,抽出絲絹為他包紮胸前的輕傷,但是因為極度的緊張,手指仍然微微顫抖。白衣的年輕公子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說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經解開,然而對於方才那一幕的震驚,讓他仍然呆在原地沒動。蕭憶情最後隔空彈指解穴時,指尖上血滴濺到了他的頰邊。
少年獃獃的,看着眼前強手雲集的聽雪樓、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頰邊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掃過全場,一瞬間做出了判斷,朝着人群出現缺口的地方,用盡了所有力氣拔腿狂奔!
即使這個蕭樓主是怎樣的強者,但是他不是正義的!正是他,滅絕了天理會!
他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向強權不義者低頭!
他的判斷非常準確,在鐵桶也似的包圍圈中,只有這個口子是沒有多少人阻攔。他用盡了所有剩下的力氣,一口氣奔了出去。
少年飛奔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中,蕭憶情卻始終沒有動,眼神閃動着,在榻上對着旁邊青衣的二樓主微微點了點頭:“做的好。”
高夢非執劍頷首,沒有問樓主方才為何下達將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調開的命令,他只是也回頭看着那個方向——那條路的盡頭,是天理會總舵的後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會首腦人物,平時不容任何外人進入。
“那個密室的門開着吧?”看着後院的方向,蕭憶情眼睛裏有微微的冷光,語調也帶着寒意,“天理會最秘密之處……讓那個孩子到那裏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終究是好奇心切,紫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看着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落寞公子,看着病弱年輕人眼裏幽暗燃燒着的火,暗自心驚。
“是可以毀了這個孩子心中信念的東西……”蕭憶情眼睛是迷夢而寒冷的,他手指輕輕握緊,壓在心口那個淺淺的傷痕上,低聲回答,“太脆弱了……這個孩子所信仰的東西。”
高夢非的身子驀然一震,眼光也瞬間雪亮——他明白了樓主讓少年逃脫的意圖!
他是看過那個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進那個密室,相信長安一帶很多懸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應聲而破——
在推開門時,身為聽雪樓二樓主的他驚訝的看到了那些東西——被劫的大宗財物;被謀奪的劍譜秘笈;甚至在一個角落裏,還捆綁着那個近日失蹤的、程員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兒,被毒啞了喉嚨,淚流滿面的看着他。
在剛剛攻陷天理會,打開這個秘密的暗門時,甚至連見多識廣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見的情景所震驚!
這就是天理會……這就是那個一向標榜正義的天理會!
黑暗骯髒的真像,讓他這個經歷過那麼多江湖風浪的人都在瞬間瞠目結舌。
高夢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說起那個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樓主——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卻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點的能力。
聽雪樓的二樓主,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
這種寒意,或許成了他日後反叛聽雪樓,離開這個武林傳奇的最終原因。
“紫陌,你發覺了么?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的眼睛很純澈——”蕭憶情看着密室的方向,彷彿期待着什麼,喃喃自語,眼光複雜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沒有任何顏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脫口應了一聲,正準備問下去,卻聽見密室方向傳來了一聲模糊的嗚咽和嘶喊。
已經很遠了,隔了重門傳出來的聲音已不可辨,卻仍然讓所有聽見的人心頭一震。
那是難以言表的震驚與痛苦,夾着崩潰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毀了,似乎是已經毀了……
旁人還都沒有明白那一聲嗚咽的原因,只有聽雪樓主驀然拂袖站起,眼光閃亮如電。蕭憶情疾步沿着屬下讓出來的路走了過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個半開着門的暗室。
在改名為“黃泉”,成為聽雪樓司掌刑法的四護法之一以來,他的武功與歷練都與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他始終無法再次直視蕭憶情的眼睛。
自從那一日,十五歲的他跪倒在樓主腳下痛哭之時開始,他再也不敢直視那一雙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盡頭推開那扇命運之門,也不記得自己是用怎樣的聲音對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應——那一段時間的記憶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樓主推開密室之門時,只看見十五歲的孩子彷彿被雷擊一般,眼神獃滯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裏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贓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對屋角捆綁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無反應。
蕭憶情推開暗門,緩緩踏入室內,看了看這個充滿了骯髒證據的房間,又低頭看了看癱坐在地上的少年,彷彿被房間裏沉悶的空氣所迫,微微咳嗽了一聲。
少年盯着地面,不動,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渙散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聽雪樓主嘆息,聲音里有極度複雜的感情,然後,在少年面前停下腳步,低下頭去,將手遞給那個孩子:“起來吧。”
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應,然而卻是遲鈍的,茫茫然的抬頭,視線停在白衣公子臉上,然後,慢慢凝聚,定住。
“起來。”蕭憶情的手伸過來,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對不願意看東西的時候,也要站着正視它……”
視線慢慢清晰起來,對方的眸子是那樣冷漠而飄忽,彷彿刺穿一切,卻依稀帶着一種悲憫的溫暖。似乎是受不了這樣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頑強反擊着的孩子驀然將頭扭到了一邊,崩潰般的痛哭起來。
“啊!啊啊啊啊……”無意義的音符從十五歲孩子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來,在敵人的腳下,他再也沒有力氣保持什麼尊嚴,只是猛烈的用頭撞擊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會暗中斂來的贓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間,對於片刻前還為之浴血奮戰的天理會,幾乎厭惡到了瘋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該死……該死的!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群混蛋!……”咬牙詛咒着,撕扯着手中的東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語,同樣的痛恨,卻在轉瞬間轉移到了此前還拚死保護的同門和幫會身上。
說著說著,聲音又淹沒在一片痛哭聲中。雖然過了那麼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卻和當年看見老馬死時一摸一樣!
“你想要的是什麼?正義?公理?保護弱者?”
忽然,那個聲音在頭頂上方慢慢傳來,不急不緩,彷彿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過他瘋狂紛亂的思緒,一直滲透到他十五歲的心裏。
“然而,無論你要維護什麼,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而將這種希望寄予在別人身上,想藉助別人的手,你難免要失望。”
“力量要靠力量來獲得,然,你什麼都沒有……所以你什麼都無法保護。而且,這個世上除了黑和白,還有第三種、甚至上千百種顏色,你將來會明白。”
“不過,如今眼裏只能看見黑與白的你,對我來說,反而是個很難得的人才……”
那個帶着寒意的聲音淡淡說著,不驚輕塵然而鋒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摳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實的土中,指甲被拗斷,指尖流出血來。然而,少年的眼睛漸漸亮如電光。
“起來吧。”
看着地上的少年漸漸停止了瘋狂的舉動,聽雪樓主再次說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彷彿召喚着什麼。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卻不敢再看眼前這個人的眼睛。
那個孩子的眼神是極度虛弱且頹唐的,無力而黯淡,定定的看着眼前那隻修長蒼白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上還繫着一條淡藍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書生型的手,無力得很,不象是練過武功的樣子。
然而,藏在這隻手袖中的,卻是那一把橫空出世、令天下武林為之驚嘆的夕影刀。
聽雪樓,本來不過是洛陽一個創立不到十年的小組織,雖然開創以來影響與日俱增,但是在開創者蕭逝水英年早逝之後,接任者卻只是蕭老樓主不到弱冠年齡的病弱兒子——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組織不過是江湖上曇花一現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錯了。
在短短几年裏,聽雪樓在這個病弱公子的帶領之下召集了如雲高手,幾年內拓地萬計,以洛陽為中心、把勢力拓展到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
聽雪樓,如今已經隱隱有武林霸主的架勢了……而聽雪樓主蕭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誕生的又一傳奇。
似乎無力從地上站起,少年凝視着眼前這隻伸過來的手,許久,目光變幻着,他終於抬手拉住了蕭憶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沒有抬頭,冷冷問了一句:“你借我力量……要我怎麼回報?”
他的手放在了聽雪樓主的手中,指間流滿了血。看着少年變得灰暗的眼睛,蕭憶情淡淡笑了,手用力握緊:“來幫我把這個江湖握到手心裏來吧……然後,我們一起,來制定這個武林的規則……如何?”
少年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閃亮,終於,用力的點了一下頭。
“起來吧……”蕭憶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將這個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
在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少年知道,他是將他的所有獻給了聽雪樓和這個武林的傳奇。
“我要去殺了那些天理會的餘孽!”
站起來后,少年第一句話卻是如此,帶着恨意和血腥。對於片刻前還拼了性命維護的東西,他如今的語調卻是冷酷之極:“附近還有一個秘道,說不定還有一些天理會的人從那裏逃了——我可以帶你去那裏。”
蕭憶情看了他一眼,彷彿被暗室中的空氣說窒息,復又咳嗽了起來。
秋天,聽雪樓中多了一個叫“黃泉”的少年,陰鬱而沉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聽雪樓已經滿一年。碧落、紅塵依然在不知何處。
那一年,離聽雪樓另一個靈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現,還有一年零三個月。
命運之輪緩緩轉動,星辰變幻着,讓所有人的命運軌道在某一處重疊。
那個地方,以“聽雪樓”三字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