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過往細數,歷歷在目
小舍兒掩上門,插上栓。一切還和她剛走時一樣,他還在院裏曬着太陽。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連眼睛也沒有抬一下,只用蒼老的聲音問道:“回來了。”
那聲音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語;像是漫不經心,卻又極盡關懷。六年來他們相依為命,雖說小舍兒是丫鬟,但她七歲上就被賣到這裏,又被太太厭棄,被指派到這養心苑,來伺候這個無人知曉來歷的老人。
人們極少提到他,彷彿根本就不存在,偶然提了起來,不是叫他“瘋老漢”,就是叫他“啞巴漢”【注1】。
他是在小舍兒小時候發燒神迷時突然不瘋不啞的,小舍兒聽到了人聲,見到這個整日不言不語的形狀瘋癲的老人對着自己笑了,眼裏滿是關懷和憐惜,輕輕哼着自己聽不懂又很熟悉的歌,慢慢地安心了,睡去了。
從此她知道他不瘋也不啞,但只是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小舍兒便自己去管家那裏領糧食,領燈燭,領衣服,自己把要換洗的衣服送到指給養心苑的浣洗丫頭(總算管家可憐自己小,格外幫忙)那裏……漸漸地,極少有人到這裏來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兩次給太太請安,向太太回說這裏的情況,一老一小便無人打擾,偶爾小舍兒也扶着老人到後花園走走,晒晒太陽,卻也不敢走出太遠,走得太久。
長日無事,老人便開始教小舍兒識字,卻發現小舍兒已經認識不少字。
小舍兒本是別人賣給管家老爺的,管家見她生的可愛,又聰明懂事,便讓管家娘子帶着進府,想要孝敬給老夫人。老夫人屋裏丫鬟最多,賞賜也最多,從小兒進府的,跟着傅姆【注2】嬤嬤們學習伺候,成了大丫鬟,等長大再求着主子賞門好親事,自己便是乾娘家了。能用乾女兒攀門好親事,有時是比兒子還強呢!
可惜管家打的好算盤,讓太太看了一眼便回絕了。人還沒有帶到老夫人跟前,恰好養心苑這裏缺個人手,便指配到了這裏。管家那認乾女兒的話,也再也說不出口了。只有丁香是跟她一樣被管家帶來的,所以丁香對她格外好些。
老人心生疑惑,便問小舍兒如何識字。
小舍兒說小時自己在“春風樓”,原是跟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教她讀書寫字,跳舞彈琴。她教別的年輕女孩兒,小舍兒也在旁邊看着,卻又比教自己嚴厲許多。別人都稱她“文姐姐”,她卻要自己叫她“文姨娘”。
一日管家老爺去了春風樓,文姨娘便讓管家到了自己房裏,把小舍兒帶出來,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小舍兒記得,文姨娘求管家老爺把自己帶進王府當丫鬟,還給了管家不少金銀首飾。
管家滿口應承,讓小舍兒帶着文姨娘給的小包袱跟他去了。
老人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春風樓便是京城最有名的瓦舍【注3】之一,是一所朝廷官辦的酒樓,裏面多數小姐就是所謂的“官妓”。想來那文姨娘,就是教導小姐們的“教習”了。
於是對小舍兒的身世過往便不再提,只教她讀書識字。這王府原是曹家在京城裏的舊宅,這所養心苑便是老爺之祖、國華公之父在時所建。後來括建了新宅,許多破舊書籍、器物、桌椅便堆在此間。
起初老人只是教她讀書識字,聊以打發寂寂辰光,一月後老人便發現,小舍兒聰敏智慧,不但所知所學已然不少,自己讀書,往往還有些獨到見解。
一日突然福至心靈,將自己畢生最得意最精深的一門學藝——醫術,傳給了小舍兒。兩人口述心傳,亦師亦友,忽忽已過了六年。
想起這些年相處的日子,如今一旦要分離,小舍兒心中百般依戀難捨。聽到老人這樣問,便禁不住哭了出來:“公公【注4】,我回來了。”
老人招手喊她過去,“就是為了那事了?”
“嗯,”小舍兒坐在老人膝邊的一張小椅子上,“公公果然料事如神呢!這些年去給太太請安,臉上貼上這勞什子,果然一直無事。今兒離得那麼近,太太細細看了我,也並沒有說什麼。”
“只是暫時保你無事罷了,以後離開這裏,周遭都是生人,別要露出破綻才好。”老人語氣極力平靜,然而手已經微微顫抖了。他伸手撫着小舍兒的頭,忽然間老淚樅橫。
小舍兒再也忍耐不住,趴在老人腿上,哭了起來。
【注1】宋人所謂的“漢子”、“老漢”,都是相當輕視人的蔑稱。
【注2】傅姆:古時輔導、保育貴族子女的老年婦人。
【注3】宋元時期,人們把商業性遊藝場所稱為“瓦舍”(或稱“瓦子”“瓦市”“瓦肆”等),而在瓦舍里設置的劇場稱作“勾欄”(或稱“勾闌”“鉤欄”等)。吳自牧在《夢梁錄》卷十九中說:“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後來專指妓院。
【注4】公公:宋時對年長男子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