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碧紗窗下初見時
少爺徑直走到書案前,桌子上還攤着一本書,想是昨夜看過還未收起。他靜靜看着書,忽然站起身來,負着雙手,直直看着紗窗之外。小舍兒只見一個背影,一身牙白色衫子,腰間束着銀灰廣陵寬束腰,長身玉立。依禮節初見少爺,小舍兒本應上前請安的,但少爺這樣凝立,卻也不便上前打擾。
等看了小舍兒趕緊拿上虞的越窯【注】青瓷茶碗斟了一碗湯色淺翠輕綠的茶水,用一隻黑胡桃木刻絲雕花填漆小茶盤托着,落步無聲,輕輕走到少爺身邊,喚了聲:“少爺。”
少爺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出神地望着天空。小舍兒又說:“少爺,請用茶。”見少爺沒有察覺,便低下頭看着茶碗裏冒出的一絲絲白霧,天氣尚熱,霧氣剛剛飄出碗口便消散了,舒娥想着心事,便不再言語。忽然少爺像是想起了什麼,猛然一回身,伸手接茶時,小舍兒卻沒有留神。兩下里疏忽,少爺碰翻了茶杯,小舍兒猛然看到一隻手伸到面前,也嚇得輕聲“哦”了一聲。
好在茶水大都落在茶盤裏,茶碗也沒有落地。少爺打量着小舍兒,小舍兒只覺得這雙眼睛清朗如一泓泉水,目光似是溫和之極,心裏沒有來由地一陣慌亂。料想這是一定滿臉通紅,卻分不出手來摸一摸臉。想到臉色,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疤,此刻少爺看來,自己是怎麼一副模樣呢?一時心如鹿撞,一時灰心沮喪,再加上打翻了茶水,又羞又愧,這兩日來的愁腸百轉,又不得盡情發泄,不由得滿心委屈,滴下淚來。
少爺這時才想起屋裏換了丫鬟,一時不知怎麼樣安慰,只淡淡地說:“再斟一碗就是了。”卻只見一滴滴淚水落在烏黑的茶盤上,便不見了蹤影,只得又安慰道:“是我一時出神,倒嚇了一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便足以將一句好話坐實了歹意,像這般有意解釋卻又故意想要讓解釋的措辭聽起來不着痕迹的話,更是會讓人曲解的順理成章,誤會的理直氣壯。
且說小舍兒聽了那句“倒嚇了一跳”的話,反平靜下來,因托着茶盤,只曲腿行了萬福,“奴婢粗手笨腳,又生得丑,驚嚇了少爺……少爺莫怪。”
少爺這才悟過來,自己本是說嚇了小舍兒一跳,意在安慰,現在卻被想成是被嚇了一跳。自己素來少跟年輕女子交道,妹妹性子驕傲執拗,能容讓便盡量容讓,從不與她計較,丫鬟們也不會對着自己流露悲喜。不想此時一句話惹哭了這個小丫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我並無此意。”少爺輕嘆一聲說道,語意誠懇。況且他回身的瞬間,這少女對着一碗清茶出神,那一瞬他看到她安靜的臉龐,清亮如秋水的眼眸,只讓人覺得靜如處子,出塵絕俗。
一會兒時間,小舍兒已經撥開串成翠竹節節花樣的青翠色流蘇軟簾,進到書房內室,略作整理又出來,心情稍作發泄,也覺得自己這樣無端哭泣甚是失禮,再斟茶時,臉上已換上了一臉和色。
少爺看着她斟茶,也不再看書,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舍兒。”
“這是太太取的嗎?”少爺料想這是被賣進府的,大概是個孤兒。暗自不滿太太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口口聲聲都提點着關於過往的回憶。進府的丫鬟都另取有名字,比如太太自己的丁香、蝶豆、杜鵑、鈴蘭,是以有此一問。
“進府時便是這個名字,本姓什麼,叫什麼,都已經忘了。”小舍兒便是文姨娘為了好養活給自己取的名字。
“今年幾歲了?”少爺不願提起過往更增她的傷心,換了話頭。
“十三了”,待看見少爺眼裏蘊着笑意,想是笑自己年幼,忙又說:“年下過的生日,已經算是十四了。”
少爺禁不住笑了出來,“很好,很好。等我好好想一想,給你改個好名字,好嗎?”
小舍兒忙把手疊扣在胸前,深深萬福。奴僕跟着主子,主子欲打便打,要罵就罵,如果是簽了契約賣給了主子,便是打死也不算是錯了。少爺要給自己取個好名字,還問自己好不好,小舍兒便知丁香以前說的,“三少爺最好”這句話並非虛言。
“要取一個名字,像芳草、落英一樣成雙成對,再跟落英姐姐的名字湊成一對,可不容易呢。”小舍兒隨口說道。
【注】越窯:中國古代南方青瓷窯,大本營在越州(今紹興)。窯所在地主要在今浙江省上虞、餘姚等地。生產年代自東漢至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