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賈連走到賈母院子門外的時候,遠遠就看到幾個婆子丫頭聚在一起閑聊說笑,門廊下掛着的鳥籠子裏翠鳥啾啾鳴叫着,和着那錦簇而開的鮮花,熱鬧又漂亮。
看見羽鳶和賈連過來,這些人忙笑着迎上來:“羽鳶姐姐這麼早就回來了?二爺醒了?這是來看老太太的嗎?”
賈連心思挺敏感的,一聽她們居然還把自己排在了羽鳶後頭,心裏就老大不高興,不過還是扯扯嘴角,對着人點點頭,卻也沒多說話。
索性他是主子,這些人不過是賈母院子裏粗使三等的丫頭婆子,他不說話,誰也不敢說他不給面子。羽鳶敷衍的點點頭,也沒多理會她們,只問道:“老太太可在屋裏?”
丫頭笑起來:“才吃過飯呢,大姑娘和二太太都在裏頭陪着一塊兒說話。”
王夫人元春都在,那邢夫人呢?這想法在賈連腦海里也就是一閃而過,丫頭殷勤的在前面引路,一邊高聲喊着:“老太太,璉二爺來了!”
屋子門口也站着好兩個丫頭,年歲比外面的大上三五歲,穿戴的更加光鮮,聽見動靜走出來,看見賈璉,都是驚喜的笑起來:“二爺醒了?這都能下床走了?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怎麼也沒人來說一聲,可叫老太太擔心壞了!”一邊忙撩起門口的門帘讓賈璉進屋去,高聲笑起來:“老太太快來看,是誰來了?”
羽鳶笑罵兩句:“兩個小蹄子,就會見縫插針!”一邊也是笑道,“老太太快來瞧瞧,二爺好了,來看您來了!”
賈連可不管這些丫頭之間的明爭暗鬥,閑適走進屋內,剛進門,撲鼻便是一陣好聞的香味,裊裊帶着花香又不刺鼻,很是讓人喜歡,再一細瞧,正廳邊上,一個站立丹頂鶴的銅爐鼎中腹鏤空,雙層的鏤空雕刻看不見裏頭的情況,香薰的白煙卻不露出,反而從鶴嘴裏輕輕逸出,也不知道裏頭到底用的什麼辦法。
旁邊往裏,便是兩排桌椅,上首是一張長榻,角落桌子上,各擺設着鮮花和瓜果,粉彩瓷的茶壺杯子,賈母就坐在最上首的長榻上,她旁邊,一個跟不過也就□□歲的小姑娘,眉清目秀,頭髮簡單梳了個雙髻,上面簪着活潑可愛的拉絲蜻蜓點水發簪,蜻蜓的翅膀做的輕薄纖巧,腦袋這麼微微一動,兩翅膀就輕輕顫動,帶着她秀美的五官更加活潑生動起來。身上一身紅衣,綉着大朵白色的木蘭,紅白相間,襯得她一張小臉,更跟紅蘋果一樣的紅潤可愛。
看見賈連,原本撲在賈母懷裏的小姑娘登時跳了起來,臉上綻開抹驚喜的笑容,直撲了過來:“二哥,你好了?”
賈連忙忙躲了開,可不敢叫人給撲實了。他這傷還沒好,全身還沒力氣呢,叫這一撲,可別動到傷口。
元春見他躲,忙忙也停下身子,有些嘟起嘴:“二哥?”
賈連笑道:“我這才醒過來呢,可經不起你鬧,回頭等我好些了,再陪你玩!”
嘴裏說的歡快,心底卻是沒有多少感覺在。
要說賈璉和賈元春,前後出生相差也就差了四個月,但是對比起來,兩者的待遇,可說是天差地別。
賈璉出生的時候,他大哥賈瑚落水而亡,他母親聞到噩耗難產,百般掙扎生下他,身子也毀了,之後就是纏綿病榻,最後也只熬了兩年就沒了。這之後,爹不疼,後母無視,頂着長房嫡子的名頭吃穿不愁,卻根本得不到多少溫暖。
元春呢,出生在大年初一,是府里唯一的女兒,那時候賈代善還沒去世,抱着這個府里唯一的孫女,笑得合不攏嘴。平時對着賈珠有時都會板起臉,可對元春,一直都是笑呵呵的。賈母也喜歡,三個月的時候就抱過來在自己身邊養着,王氏疼得跟命似的,天天來看她,更別提賈珠了,就連一貫當嚴父的賈政,對這個女兒也多是和顏悅色——她可說是享盡了所有人的疼愛。
兩孩子年歲相近,小時候也一起常玩的,可在好幾次玩起來元春苦惱,賈璉就被斥責是哥哥該多讓着妹妹以後,兩人的關係就漸漸遠了。等到後來賈璉讀書,元春學字,彼此之間就更生疏了,也就是普通的堂兄妹關係,說親不親,說遠不遠吧。
不過當著賈母王夫人的面,面子上的事自然還是要做全的——哪怕他是真的不知道,賈元春真的如果面上那樣高興看見他嗎?
指了指額頭上還抱着紗布的傷口,他對着元春道:“傷口還有些疼呢,腦子暈乎乎的難受,走兩步都感覺噁心,可不敢陪着你一起玩。”
元春當下什麼委屈都沒了,好不憐憫的看着他的額頭,關切道:“這樣難受啊?那二哥你怎麼還到處亂走?也不怕傷上加傷!”
那邊賈母遠海笑眯眯聽着,聽到這裏,也着急的忙對着賈璉招手道:“璉兒啊,快過來老祖宗這兒,我來瞧瞧你傷口。”
賈璉便笑着走過去,在榻上坐下來,仰起頭看着賈母,好叫她看清楚自己那難看的臉色和上面還滲着血的紗布。
果然,賈母一瞧,就心肝肉的喊起來了,焦急道:“怎麼臉色這麼差?一點血色也沒有?還有這紗布,怎麼還沁着血?是傷口又裂開了不成?”一邊輕輕拍着賈璉的胳膊,“你個不省心的,你這是要急死我老人家呢,這好容易醒了,這麼著急下床幹什麼?打發人來說一聲,我自會去看你,何必這麼巴巴跑過來?這會兒好了,傷口又裂開了,不是平白找罪受?”
她頭髮早已花白,面上保養的卻還好,快六十的人了,看着也就五十上下的模樣,頭戴着紅寶石的抹額,深紅福字的寬袍,看着賈璉的眼神里滿滿都是慈愛,說道焦急處,溫熱的雙手忙忙拉住賈璉的手,一探之下,冰冰涼的,當下大怒:“伺候的人都幹什麼吃的?二爺手上這麼涼,怎麼沒一個人知道給主子加件衣服?”
王夫人急忙對着外面大喊道:“快快快,快去請大夫來,叮囑說,二爺的傷口又裂開了,給那最好的傷葯來!”一邊又讓人趕緊去拿衣服,罵那些丫頭不長眼睛:“看璉兒的衣服臟成什麼樣子了,都是怎麼伺候的?也不知道給換一身?”
賈璉就聽着王夫人好一通的吩咐,也沒說自己現在穿的這一身被飯菜油污弄髒了的外袍還是她在廚房吃飯的時候有人覺得不像,從旁邊洗漱房那邊拿了一件洗好了的他的衣服給他換上的,之前他從自己屋子出來時,可就只穿着一聲褻衣。
王夫人等把命令全發出去了,才回過頭來看着賈璉,疼愛的摸了摸他的小臉蛋,手指輕輕碰觸一下賈璉頭上的紗布,但還沒碰到呢,就又給縮了回去,憐惜的嘆道:“可憐的孩子,遭罪了吧。這麼大個傷口,昏迷了好三天呢。”
她不過就是三十齣頭的年紀,保養的又好,真正一個漂亮的美婦人,又是這般憐愛模樣,賈連也領情,垂着眼眸笑道:“也沒什麼,這不現在又醒過來了嗎?”
賈母被這幾句對話給提醒了,抓着賈璉沉聲道:“這怎麼回事?你才昏迷醒過來呢,怎麼沒人來告訴我一聲?你剛醒過來,不說好好躺在床上歇着,亂跑什麼?被誰衝撞了可怎麼辦?大夫呢,大夫怎麼說的?可說你的傷好了?燒全退了?身子好了沒有?後面還得吃藥不吃?”
王夫人顯然也察覺出不對了,接着賈母的話道:“是啊,璉兒,你才醒過來,你呆在房間裏好好休息,怎麼跑出來了?你身邊伺候的丫頭的?你奶娘呢?”
賈連被賈母摟在懷裏,一直低着頭不怎麼說話,聽到這裏,突然抬起頭,定定看了賈母和王夫人,把兩人看得都有些莫名了,才突然哇的一聲,撲進賈母的懷裏,大哭起來:“老祖宗,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賈連可不是什麼抽抽噎噎含蓄的抽泣,那是真正跟三歲孩子吃了苦頭一樣嚎啕大哭,扯着嗓門大張着嘴,眼淚刷刷從眼眶裏往下落,肩膀一聳一聳的,死死抓着賈母的衣裳,大哭失聲:“老祖宗,你得為我做主啊!孫兒委屈啊!”
隨着府里孩子一點點長大,賈母都多少年沒見過這樣嚎啕的孩子了,被賈連這麼一抓一哭,都有些懵了,直覺拍着孫子的背,焦急道:“怎麼了怎麼了?好孩子快別哭,你這都怎麼了?誰給你委屈受了?告訴老祖宗,老祖宗給你出氣!”
元春探着腦袋,好奇看着大哭不休的賈連,面上是毫不掩飾的驚訝。
就是王夫人,也是真心驚訝,這賈璉能受什麼委屈?竟叫他哭成這樣?
要知道,便是之前幾天,被人打了回來又被賈赦一通教訓,那時候,賈璉都沒哭成這樣!
在賈母再三追問下,賈璉這才打着嗝兒的一抽一抽吸了吸鼻子,抹把眼淚,手指直指着李大廚:“祖母您不知道,孫兒之前,差點就叫人給餓死了!”
眾人眼神齊刷刷就看向了李大廚,李大廚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冤枉啊老太太,不關小人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