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老房子【二】
第七章老房子【二】
死者的頭七進行到下半夜才結束,在超市裏跟着誦了半天經的店長終於熬不住困意,嘟噥着要回家休息,小籠尤為熱情地將他送到車裏,看着他的車穩穩開出街角消失不見,這才興高采烈地走回店裏,對蘇螭邀功道:“店長乾乾淨淨地走了。”
蘇螭正在清點貨櫃,聽到她的話,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應道:“知道了。”
小籠高高興興地靠過來,笑道:“很多大鬼小鬼都跑出來湊熱鬧,有個常來咱們店裏偷吃零食的小孩死摟住店長的脖子非要跟他一起回家,也被我扯下來啦!”
蘇螭轉頭看向小籠,見她神情十足孩子氣,滿滿都是“快來誇獎我”的意味,顯然早已將因母雞引發的衝突拋到九霄雲外,她心情複雜,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愁,便木訥着一張臉,將手伸到小籠腦袋上,敷衍地摸了摸,“辛苦了。”
“嘿嘿嘿。”小籠連蹦帶跳地跑到收銀台,歡天喜地地玩起遊戲。
蘇螭自己一個人看店的時候,電腦的唯一用途就是錄製監控,等到小籠出現,店長為了照顧她,特地換了高配置的主機,讓她無聊的時候就在店裏玩遊戲。
蘇螭探身瞥了眼坐在收銀台後,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遊戲吸引走了的小籠,便悄悄回到角落,拎起裝母雞的籠子,躡手躡腳往外走。
母雞被安全地轉移到了超市門外,蘇螭掀開籠子上的油布,超市裏的燈光以及路燈明亮亮照在母雞身上,原本蹲卧着的母雞立即站直身體,側過腦袋,賊溜溜盯着蘇螭。
蘇螭微微皺眉。
母雞一動不動地盯着蘇螭,好不容易看了半晌,這才下定決心似的低下頭,從嘴裏發出有節奏的咕咕聲。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一個老太太三更半夜無事可做,便低頭嘟嘟噥噥,不停地埋怨別人。
蘇螭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她皺着眉頭思考片刻后,挺直身喚道:“小籠!”
小籠一溜煙地跑出來,好奇道:“怎麼了?”
母雞一見到小籠,幾秒鐘前的氣定神閑轉瞬消失不見,整隻雞如臨大敵,嚇得退回籠子角落,簌簌發抖。
小籠瞧見母雞,禁不住歡欣雀躍地朝雞撲去,“蘇螭,你終於決定要把這隻雞送給我了嗎?”
蘇螭拉住小籠的后衣領將她扯回來,耐心問道:“你看這雞,覺得有什麼地方古怪沒?”
小籠耷拉着肩膀,嘆道:“如果把它的雞腿拿去紅燒,雞翅拿去碳烤,雞身切半,一半切塊小炒,一半熬煮燉湯,那它就什麼古怪也沒有了!”
蘇螭抿嘴。
小籠立即正步站好,認真說道:“它就是只雞,如假包換的雞。”
“那看來是我多心了。”蘇螭點點頭,抬腳往店裏走。
小籠追上去,笑道:“蘇螭,魑魅魍魎妖魔鬼怪,你是不是統統看不見?”
蘇螭睨她一眼,大方承認道:“是。”
小籠笑道:“看不見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的。”
“我和你無親無故,你不用保護我。”蘇螭毫不猶豫澆下一盆冷水。
小籠癟癟嘴,在蘇螭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嘁”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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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螭看書,小籠戴着耳機玩遊戲,兩個人在深夜的便利超市裏靜靜相處了兩個多小時后,外面天色漸亮,環衛工人已經出街工作,踩着三輪車從近郊往農貿市場趕的攤販也例行公事地出現在這個城市的又一個清晨。
蘇螭合上書,伸着懶腰走到超市外,面向東方漸起的魚肚白,嘆息般自言自語道:“……狐狸啊……”
“啊……”
身後忽然響起另外一個人聲,蘇螭吃了一驚,急急回身。
就在超市沿街玻璃牆的拐角處,一個身穿灰色老人衫黑色短褲,腳踩塑料人字拖的乾瘦老頭正顫巍巍趴在牆壁上,疲憊不堪地朝蘇螭張開嘴,“……請問……”
清早的天白得很快,蘇螭清清楚楚地瞧見老人風塵僕僕的一張臉上寫滿的拘謹與無措,那老人看上去像是走了很遠的路,以至於他的夾腳拖鞋都被磨平,大腳趾已經貼到地上,五指間佈滿塵土和老繭。
蘇螭問道:“有事?”
蘇螭本來就是個待人寡淡的人,對着陌生人的時候尤其冷言冷語,那老頭明顯更加緊張,拿肩膀上的毛巾摁了摁額頭,這才結結巴巴問道:“請請問……那隻雞……”
蘇螭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超市門口的黃毛母雞,母雞恰好也在看她,蘇螭心中的不適感愈發強烈,口氣便帶上了點不耐,“雞?”
“嗯嗯嗯,我是想問你……這隻雞應該是我家走失的雞……我想問你,我可不可以把我家的雞帶走?”老頭支支吾吾說道。
蘇螭疑惑道:“你的雞?”
老頭忙不迭點頭,並從身後掏出一疊打印紙,小心翼翼地遞給蘇螭道:“你看,這是我家的尋雞啟事,我已經找了它五天,終於被我找着了。”
蘇螭直覺這事荒唐,聽說過尋貓尋狗的,卻沒聽說過大費周章來尋雞的,但她並不想惹事生非,這隻雞本來就奇怪,如今有更奇怪的人願意把它帶走,蘇螭求之不得。
“既然是你的,帶走……”蘇螭話未說完,小籠氣呼呼撞門而出,怒道:“誰要帶走我的雞?”
落魄老頭被小籠的動靜嚇到,往後跌坐在地板上,驚恐萬分地看向那個氣勢驚人的白髮姑娘。
小籠飛身擋在雞籠前,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誰要搶我的雞?誰?”
蘇螭說道:“一隻雞而已。”
小籠氣道:“什麼呀,它可不是一隻普通的雞,它是迄今為止我最滿意的食物,是造化的靈秀,是我身心得以飛升的重要介質,就算我的靈魂最後不得不屈服於你,但是我的肉體也絕對不會妥協!”
“你不就是想吃它嗎?”蘇螭不耐煩道:“胡說八道什麼?”
小籠說理不成,索性蹲下身抱住雞籠,開始耍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要這隻雞,我就是要這隻雞!”
蘇螭氣道:“胡鬧!”
老頭坐在地上,半天不敢插嘴。
蘇螭拉不動小籠,只能對老頭說道:“籠子的鑰匙在店長那兒,店長今天午後才能到,你午後再來領你的□□。”
說完,蘇螭扭頭就走,既不把千里尋雞的可憐老頭放在眼裏,也不把蹲在雞籠前猶如生死離別的小籠放在心上。
反正在她眼裏,這兩個都是怪人,不值得浪費時間。
老頭繞着曲線遠離小籠,這才小跑着跟進超市,對蘇螭說道:“你相信我,這隻雞真是我們家走失的雞,我絕不是在騙人。”
其實他是不是在騙人,對蘇螭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可他偏是如此認真地追進來解釋,加上小籠那幅模樣,蘇螭便難得追問道:“雞都長的一樣,你怎麼知道它就是你家的雞?”
“我也不騙你,事情是這樣的。”老頭拉過超市裏的凳子,並不靈便地爬上坐好后,這才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身體不好乾不了力氣活,我家老太婆過去為了照顧孩子上學,就在家裏弄了個雞舍,養着土雞給孩子賺學費,家裏的雞一養就是幾十年,村裡時常丟雞,老太婆幾十年裏每晚睡前都要數一遍雞,遇到數量不對的,她能挨家挨戶找上一整夜,她養的每隻雞,她都認的。”
蘇螭在腦海里仔細回想了一遍門外那隻雞有何與眾不同的地方,得出了結論——雞還是雞,人卻不是一樣的人。
“那為什麼不是你妻子出來找?”蘇螭問道。
身體好,能夠記住自己養的每隻雞的妻子不出來找,反而讓身體瘦弱病秧子的丈夫千里迢迢來找雞。
老頭神情忽變,他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待到確定周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這才壓低聲,神神秘秘說道:“這事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
蘇螭皺眉。
老頭原本就蒼白沒什麼血色的臉因為他說出口的話,乍然間變得陰森詭密起來,“我家老婆子,已經死了一個月啦!”
蘇螭驚訝地瞪大眼。
老頭遍佈黑斑的一張老臉上揚起詭秘笑容,他接著說道:“原本一切都還好,可是最近雞舍里丟了只母雞,家裏每到半夜就響起各種翻箱倒櫃的聲音,吵的人不得安寧,別人不知道,我卻可以肯定,是老婆子丟了雞,就算做鬼也不能安心。”
“……所以你才來找雞?”蘇螭問道。
“對啊。”老頭嘆氣道:“……剩下我一個人,總要吃口飽飯,睡個好覺。”
小籠推門而入,見到蘇螭和老頭,疑惑道:“你們在說什麼?”
老頭害怕小籠,見她進來,坐立不安地挪了半天屁股,最後站起身,膽怯怯地說道:“我得回家了,那我傍晚來拿雞,行不行?”
“行。”蘇螭應道。
老頭子繞過小籠,費力地推開玻璃門,步履蹣跚地走了。
他一走,蘇螭立即問小籠道:“怎麼樣?”
小籠迷惘道:“什麼怎麼樣?”
“那個人。”蘇螭的眼神瞟向門外。
門外的大街上,那個老人孤獨的背影匯入清晨喧鬧的人潮,漸漸消失不見。
“哦,他呀。”小籠不滿道:“一個死氣沉沉陰氣重的老頭子,他家裏肯定不幹凈,弄得他看上去也像個死人。”
蘇螭若有所思道:“鬧的是他的妻子。”
“哦,我說嘛。”小籠並沒當一回事,“我去買早飯,你想吃什麼?”
“隨便。”蘇螭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