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十六
站在吉祥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北國江山的繼承人,太子慕言。
少年在這宮裏有了活計之後,有幾次遠遠瞥見過這在這個京都極富盛名的男子。雖然只是遠遠那麼看着,憑着好眼力,吉祥還是把對方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在沒有真正見過這位太子之前,在小書童吉祥心裏頭,若是把他的主子比作天上的皎月,太子便是似火的驕陽,看一眼都要灼傷人的眼睛。
安王和太子都和他不是一個世界都的人,他所見過的最為尊貴的人便是自家主子,然而蘇嬤嬤曾經講過,太子的地位比一個不受寵愛的王爺要尊崇許多。
因此就算一開始就不喜歡這位鋒利似劍的太子,他的對前者還是從心裏頭畏懼的。第一回在遠處瞧見太子殿下的臉時,他似乎明白了對方為什麼會比自家主子更受京城的王公貴族歡迎,也更受當今聖上和逝去的皇後娘娘家的寵愛。
人不可貌相,娶妻當娶賢這話誰都會講,可是無論是什麼時候,美人總是更容易博得他人好感,也更容易得到原諒。
就拿他自己來說,就算王二家的老姑娘家境殷實,人溫柔又好生養,就因為那一臉的麻子還有一笑就露出的幾顆大黃牙,他便決計不肯把人娶回家的。
如果不是因為主子是慕白,但看那副皮囊還有那通身的氣度,再加上道聽途說來的那些關於太子的傳聞,他應該對對方很有好感且懷着極大的敬畏之心。
但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就算有他也會選擇安王這個心善的主子而非太子那樣能幹的主子。在小書童吉祥眼裏,這天底下他實在是找不出比慕白更好的主子。
吉祥把藏書閣的門打得更開,低着頭,退到邊側,努力地弱化着自己的存在感。那為數不多的幾回見面里,這位尊貴的太子曾不經意地回頭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叫他遍體生寒。
從那一刻起,他便知道,無論外界傳聞太子是多麼禮賢下士、溫潤如玉,那都只是傳聞而已,後者永遠可能像自家主子那樣善待一個奴才。
單純輕視也好,恨屋及烏也罷,太子慕言總歸是不喜歡他的。也只有自家主子才敢和這麼危險的太子對上。吉祥手裏濕漉漉的,額間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整個身子都貼到了門上,等到慕言走了進去,他才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掉那些汗,把打開的大門又輕輕地合了上去。
“真是沒用。”說這話正是作為吉祥師父的老常頭,他摸出腰間的葫蘆喝了口酒,口頭上說了句問好的客套話便不理事了。
先皇還在世的時候就免了這位對皇室見面行的禮,啟文帝都沒受過這位行禮,何況慕言只是太子。
慕白人擋在桌子前頭,一隻手把自己帶來的那本書往裏頭推了推,代替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吉祥問出口,雖然嚴格來說,這原本就是他的份內之事:“皇兄來這要尋得是什麼書?”
年輕太子俊秀的臉上瞧不見任何可以稱得上溫柔的情緒,那是他面對需要的人常帶的面具,在慕白的面前,他顯然沒有隱藏自己本性的必要。那形狀姣好的薄唇吐出三個字:“《百世談》”
“要那本書啊,條子批過了嗎?沒帶來您還是請回吧,就算是太子,一樣要守這藏書閣的規矩。”老常頭不知從拿變出來的一根銀牙籤,在自己的褲腰帶上擦了擦,一邊剔着牙一邊伸出手攤在慕言的面前。
那是一隻皮膚起皺還長了斑的手,沒有干過粗活累活生不出厚厚的老繭,但歲月在上頭還是留下了痕迹,讓它變得蒼老醜陋,虎口和手指偏黃,與慕言那隻瑩潤如玉的手擱在一塊時給人以極大的反差感。
把那有着璽印和公章的條子接了過來,老常頭把銀牙籤塞到褲腰帶那,眯着眼睛端詳了那紙條老半天,談了談,把紙條折好貼身放着才對着縮成一團的自家小弟子開口:“怎麼這麼沒眼色,還不快去給人取下來,那梯子那麼高,你就光站着讓我老人家去拿?!”
“我這就去,這就去。”少年像是才緩過神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北面靠牆的那個高書架跑,蹭蹭蹭地就往上頭爬。
不消片刻吉祥就把東西給拿下來了,很沉重的一本書,幾乎讓人拿不住。他卻不敢直接丟在地上,只能一隻手拿着書,一隻手扶着梯子,盡量快地往下,但還是花了爬上去兩倍還多的工夫。
書擱在了太子面前的案几上,少年背着手往後退,並不敢恭恭敬敬地捧着書到慕言的手上。眼前人在他心裏頭就好似一條吐着信子的冰冷的毒蛇,他連諂媚也是不敢的。
做奴才的沒用,並不代表做主子也是一樣的怯懦,慕白也不刻意地擋住那本厚厚的辭典了,反而拿起那本擱在桌子上的《百世談》,隨意地翻閱了幾頁,伸手遞給了眼前人:“皇兄什麼時候對這種雜書有興趣了?”
“安王大概不知道了吧,這北國的皇室里流傳着一個秘密……”話都說了一半,老常頭猛地住了嘴,轉過頭來對着這不該多出的第四個人斥責道,“這秘密可不是你能聽的!”一邊說著,他一邊從背後抽出個木製的不求人,那是剛剛在門後面的屋子裏拿的,木柄在桌子上敲出清脆的響聲,“你還不快滾出去吹風,什麼時候我開了門,你就什麼滾進來。”
一旁呆愣愣的吉祥方才如夢初醒,連聲道:“我這就走,馬上走。”少年的眼裏臉上都帶着對自家師父的感激,離開的步子邁得又急又大,也沒忘記把沉重的閣門關得死死的,保證不會讓半點響動從縫隙里飄到外面來。
慕白和慕言的視線就凝在了這古怪老頭的身上,老常頭臉上露出個有些陰陽怪氣的笑,拿那不求人在背上撓了撓,一條腿搭在桌子上頭,聲音裏帶着幾分輕視:“這《百世談》裏頭的藏着的當年的瑞親王打天下時留下的藏寶圖,若是能夠找到那些被掩埋了寶貝,就算揮霍無度,一分不掙,也夠整個皇宮的人揮霍個好幾十年。”
說到這裏,老者滿面皺紋的臉上浮現頗為複雜的神色,幽幽嘆了口氣:“可惜這麼四百多年來,每一任君主都沒能找出這《百世談》裏頭的秘密,沒人琢磨得透這裏頭的藏寶圖長什麼樣子,而那些非皇室的聰明人也牢牢地守住嘴,把這個藏寶圖的秘密連同棺材一起埋進了黃土裏,到了先帝那一輩,皇室里的人早就對這事失了信心,認為不過是當年敬重瑞親王的編出來的傳說。提這事的時候也不過當個笑話。今日來借這百世談,是為了尋傳聞祖宗留下來的寶藏吧。”
“老先生多慮了,孤借這書只是為了查些東西而已,只是府上的《百世談》被宮人不小心掉在水裏頭,有些東西孤還需要摘錄,過幾日便會把它還回來。老先生怕是忘了,孤五年前的時候曾來過這藏書閣,花了兩日的工夫,看完了這本《百世談》。”
“是么,那倒是老頭子我多管閑事了。好了好了,我要歇着了,這藏書閣該關門了,你們也先出去吧。老頭子不光是腦子糊塗記不得事情了,連身子骨不好,沒那個精力去送客,還是把門外頭那個傻小子叫進來,給我整整書,他手腳快,安王等個半杯茶的時間,就把他給一併帶走吧,省的老頭子我看着心裏不舒服。”
中氣十足地說完這番話,老常頭立刻就很兇猛地咳嗽起來,身子顫顫巍巍地往裏走,甚是無力擺了擺手,示意這皇宮裏唯二的皇子從這滿是墨香的藏書閣里走出去。
吉祥在外頭吹着冷風,見門一打開就一溜煙地躥了進去,當然沒忘看一看自家主子的臉色。
或許是藏書閣能給人一種平靜之感,也或許是沒了那個賭約,慕白和慕言並排着走了一段距離,誰也沒說話,氣氛卻沒有像以往一樣劍拔弩張,而是如潭水一般,小石子投下去,只濺出一點兒水波,又恢復到那種沉寂。
走了大約百步,剛好離慕白回王府的馬車還有兩步路,他猛地往前面走了一步,擋在了慕言的面前,生生地截住了對方的路。
“太子借這《百世談》要抄錄的可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可急着要用?”
“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已。”
“那就是不急用了,那皇兄可願意把它讓給臣弟幾日,這還是臣弟第一次問皇兄討要一件東西,皇兄不會連這幾日的都不肯借吧。”
慕白這話雖然有點隱隱相逼的味道,但只要慕言不願意,他也不能拿對方怎麼樣。對方會不會吃這一套,他心裏頭並沒有多少把握。
不過太子殿下還是賣了他這一回的面子,兩個人僵持了半晌,他的詞典上便多了個重物,正是那原本由慕言拿着的《百世談》。
就像那古怪的守書人說的那樣,啟文帝和慕言對那虛無縹緲的寶藏並不相信。
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穿着便服依舊丰神俊朗貴氣十足的太子就已是百步之外,掀開馬車的帘子把書放在自己的膝上。
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只要三天,三天就足以讓他知道那所謂的寶藏是不是真的,不過即使是真的,派人去取的時候,也一定要做到毫無痕迹,決不能讓啟文帝和太子的勢力也滲透到這件事上來。
收拾好東西的吉祥和馬車夫坐在了一塊,馬車內部,慕白的輪廓被熏香爐爐里飄出的裊裊煙霧變得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