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蕭望琴(一)【三更】
【〇五二】
宗郁、瀧煥、三黑護送霽青回百里殿。
封魔界和七卿坊也元氣大傷,婉拒了南斗宮的挽留,均要回去修行。
祁子塵學琴只學了一半,不願半途而廢,便要跟去七卿坊再學個半年。明殊當然不允,說他一個人太危險,萬一林之風心懷不軌怎麼辦。
殷殷之情,分明可鑒,辰看得窩火,挺身而出:“子塵,我陪你去!”
明殊噎住了:“你去幹什麼?”
商辰理直氣壯:“子塵喜歡古琴,我們誰也教不了,憑什麼不讓他去學?我陪他,你就不用擔心林之風別有用心了!琴道也是修行的一種,說不定子塵也能悟出道來呢!”
“對啊!我們七卿坊有悟琴道的、茶道的、書道的,萬事萬物都可修行!”
三人回頭,藍笑子倚在門扇,臉色蒼白,卻不忘顧盼生姿。
明殊臉色一變。
藍笑子擺了擺手藍色錦服的雲袖:“那就一起走吧,商辰,我的翎羽呢?”
……明明放在秘袋之中,哪去了?
藍笑子奇迹地從發間抽了出來,聲音幽怨:“最後一戰差點就是我的‘絕響’,這也算是我送的唯一禮物,你竟然扔到地上,太無情無義了!”
商辰心中一念,看一眼明殊,果然一副不屑與傲然。
門派之間的切磋往來也很正常,七卿坊的幾位真人倒不介意。這事就這麼定了,祁子塵、商辰、明殊三人一同前往七卿坊“拜訪”些時日。
七卿坊比一個城池還大,五位真人各踞一方。
入了七卿坊的門,雅卿帶着藍笑子和滾風麒麟閉關修鍊修行。
滾風麒麟跑過來在商辰腳下一滾,稚氣地說:“別走啊,出關后我們再比試。”
藍笑子更是依依不捨,握住商辰的指尖,眼挑漣漪:“希望我出關后,你還沒走。還有,替我謝謝你家的冷臉師父,幫我打去致命一擊——我又沒對你做什麼,他幹嗎橫豎看我不順眼!我的翎羽可以助修行的,你拿好!”說罷,萬千風騷地走了。
哎呦還給啊,這不是給找麻煩嗎?
商辰依依道別。
明殊雙手抱胸靠在一棵杉木上,閉目,一動不動。
商辰走到跟前,手指在他唇上一點。
明殊睜眼:“不如你也入七卿坊!”
商辰裝模作樣地思索:“七卿坊是正宗修仙門派,嗯,雅卿真人的道行也高深,還是一個絕色美人。可現在追過去的話會不會太唐突?男女授受不親,我以後跟她修行的話……”
“你去啊!”明殊拂袖而去。
“欸!欸!師父!哈,我逗你玩的!”商辰追了過去,砰的撞在了驀然停下的明殊的後背,連忙捂住了鼻子,“師父,我逗你……”
“你說什麼!”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徒兒一生只有一個師父!”商辰擲地有聲,眼窩裏全是笑意。
“那孔雀毛呢!”
……明明是凝聚靈氣的翎羽!毛多難聽啊……商辰從背後拿了出來,狡黠一笑:“師父,這翎羽有靈氣,你要不要拿去修行?”
“哼!”明殊不屑。
“那還是給子塵養身體吧!”商辰順溜地說,“要不然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見猶憐!”
“……你憐什麼!”
“病嬌美人,誰見了不憐啊?”
明殊站定,蹙眉,綳起了一張冰山臉:“商辰,不許學得油腔滑調!”
我見猶憐!我見猶憐!我見猶憐!你憐就不許我憐!商辰心裏翻來覆去念了十來遍,而後露出無辜的笑,指着前方的祁子塵說:“師父,你覺不覺得子塵越來越……溫潤如玉了?”
“……有嗎?”
商辰興緻勃勃:“當然有!他又博識,性格又溫柔,君子如玉人淡如茶是不是就這樣?”
“……有嗎?”
“以後他彈素琴,我來一段妙花訣。”商辰桃花眼一挑,“就是天作之合。”
明殊似笑非笑:“天作之合?”
林之風修行之地在七卿坊之東,極為雅緻。
名望風館,望風館內,小橋流水,落英繽紛。白牆,素案幾,落霞古琴。林之風一襲青衣,往石凳上一坐,蕭散,閑淡,直如謫仙人。
林之風讓商辰明殊在一小院修行。明殊在群英會中受了傷,沉心修行,商辰老老實實給他療傷,不敢隨便耍花樣。只有一次,他先從幻境出來,見明殊仍然閉目,俊朗的臉龐實在令人心動,商辰傾身親了一下,心跳驟快。
商辰連忙躡手躡腳出來。
循着悠揚琴聲過去,祁子塵揮着琴弦,吟猱嫻熟,閑雅儀姿倒不輸。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商辰讚賞了幾句,很好奇他們倆彈的是一把新琴,琴形亦優美,卻不是“蕭望”琴。林之風的萬年琴靈叫蕭望,商辰只在決戰中見過,通體黑中泛紅,有着一般素琴沒有的霸氣。
林之風微微一笑:“他已是萬年修行,我只有在作出新曲、或遇絕世名曲時,會用‘蕭望’彈奏。”
難怪很少見到蕭望。
商辰問:“悟琴道容易嗎?子塵大約多少年可悟琴道?”
林之風說:“因人而異,比如我在二十八歲就作出了《月下漁歌》,浮名一世,但直到五十七歲時都沒有悟得修行之道。”傳響數百年的名曲《月下漁歌》,竟是林之風的名作。
商辰很驚訝。
林之風笑得悵然:“我因指下有清響,入了七卿坊。我有一師兄,待我極好,日夜不歇教我,四處物色名琴以助我修行,可我就是悟不了琴道。師兄無論天賦、作曲子還是彈曲子都不如我,他卻有悟道的靈性,早早開悟。”
五十七歲那年,林之風年老虛弱,大限將至,比他年長的師兄依然年輕力壯——後來林之風終於悟得琴道,這才烏髮轉黑,復歸年輕。
林之風說:“人有際遇,勉強不得。但若不放棄,總會有所得。”
商辰問:“令師兄怎麼不見?”
林之風低頭一笑:“師兄清虛寡慾,寄情山水,我悟道之後他就雲遊四海去了。”
師兄弟之間的情誼不比親兄弟弱,難怪林之風一臉悵然。祁子塵咳了一聲,打斷這愁緒,說:“之風,你做的這幾支曲子都太過宛轉,有沒有更為豪邁或悲愴的?”
林之風沉吟:“我一向喜清遠曲風。”
祁子塵外表溫和,其實骨子裏帶着百里界所固有的豪氣悲愴,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質。
林之風找出一卷琴譜「臨野穹」,祁子塵一目十行,面露欣喜。
林之風說起「臨野穹」曲的來歷:古往今來,仙魔之戰、門派之爭、領地之爭數不勝數。一次血戰之後,萬人戰亡,血流成河。凄風呼嘯,血腥縈鼻,琴宗的先祖清星祖師,曠野獨立,心中充盈悲愴與憐憫,感懷而做「臨野穹」。
一曲尚未完,琴弦斷了。
原來那琴竟承受不了這悲愴,清星祖師無可奈何,欲攜琴離開。忽見曠野之中有一棵古梧桐,木根浸滿人血,卻是天生好木。清星祖師伐梧桐,裁成了一把絕世好琴——蕭望。
蕭望琴一成,清星祖師臨野奏一曲「臨野穹」,天哭鬼泣。
蕭望,現在是林之風的琴靈。蕭望琴的主人數不勝數,修行遠遠高過林之風,人人敬稱為蕭望真人。雖然蕭望偶爾化作人形,但沒有人見過蕭望的真面目。蕭望其人,正如琴的美德:深居簡出,清虛隱世。
商辰肅然起敬,祁子塵亦深為打動,就着琴譜彈起了「臨野穹」。
這曲子分作七段「行路」、「眾志」、「夜襲」、「血劍」、「鬼戾」、「秋塵」、「獨照」,起則慷慨,長戈縱橫;中悲愴,風雨疾;末則凄涼,悵然,悲鬱而終,最末一抹白月光獨照,隱隱釋懷。
祁子塵雖不甚嫻熟,指下的悲愴卻一露無遺。
奏完之後,林之風沉吟良久。
祁子塵顯然對臨野穹」曲極鍾愛,一遍一遍彈奏。彈琴,需加諸於情感於其中,如此悲愴的曲子,心緒自然也要憤慨悲涼的。祁子塵越是沉浸,投入其中的悲憤則愈多,愈傷身心。
林之風一向主張琴為中正清遠,不宜殺伐,所以極不贊成祁子塵如此沉溺。
終於在最後一遍時,砰的一聲琴弦斷了。
林之風捻起斷的琴弦:“平常的琴已不能承受你的悲愴了嗎?子塵,你果然天賦奇才,我已傾囊相授,再沒有什麼可教了。你們,可以回百里殿了!”
聲色俱厲,宛如換了一個人。
祁子塵駭然,忙追問。林之風十分堅決,不說原因,不留任何情面。
追問無果,祁子塵最後說:“那麼,能否借出蕭望琴,讓我奏一曲「臨野穹」,了我一世心愿?”
林之風斷然拒絕。
沒想到祁子塵十分堅決地懇求,近乎無禮糾纏,林之風翻臉了:“祁子塵,蕭望是靈琴,豈是你能駕馭的?請你們立刻走出七卿坊!”說罷拂袖而去。
祁子塵失落地站着,不知幾時走出來的明殊說:“子塵,走吧。”
“不,我一定要彈一次蕭望。”
“為什麼?”
“我在「臨野穹」看到了不一樣的天地,我想知道,蕭望彈奏出的「臨野穹」會是什麼樣子?明殊,一次也好。”祁子塵臉色蒼白,坐在石凳上,手撐着額頭,長長的黑髮從指間穿過,如失了魂魄。
林之風下了逐客令。
祁子塵不願走。
商辰心想,為什麼林之風這麼小氣,不就是借琴一彈嗎?既然林之風不願意,那還不如直接去求蕭望算了!
蕭望是琴靈,有自己修行的地方。
商辰偷偷溜開去尋,館內人少,弟子三三兩兩,散在樹下彈琴。景色自然是閑雅之極,多石,多竹,多林蔭,多潔白如玉的小花,但沒有人間之氣。越過竹徑,是一處被紅牆圍起的小院,商辰繞着紅牆走了一圈,紅牆上攀着好些猩紅的海棠。紅得如血,又安靜得可怕。
走到正門,門為圓形,院門緊閉,上書兩字:蕭望。
商辰扣了扣院門,無人應聲。
商辰要推門,肩上一重。商辰回頭,欣喜異常:“師父,你也來啦?”
明殊和商辰一個心思,就在兩人要繼續敲門的時候,林之風忽然出現了,臉色發黑,咬牙切齒:“大膽!你們還敢在此放肆!我容留你們數日,已是極限,限你們今日立刻離開我七卿坊!”
明殊臉色一沉,憤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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