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穆梓歆的畫，整整畫了一周。

就連以認真著稱的喬然，都不禁為穆梓歆表現出來的堅持和耐心感到驚訝。

一周下來，這暫時借給穆梓歆的個人小畫室中，鋪滿了被穆梓歆淘汰的完成或半完成的畫，數量多到能讓很多人望而生卻。

可是，穆梓歆這二小姐卻做到了，一張張地畫，一張張的搖頭，一張張的重新開始。

喬然又一次按照穆梓歆的要求給她從小店裏帶回來麵包牛奶，看着她專註繪畫的樣子，不禁看出了神。

原本，這樣的重複可以在昨日就完結，但是喬然不小心按照自己的習慣指出了一處上色不均的細節。

那細節很小，幾乎能夠被人忽略，或者認為是光影的效果。

可是，習慣糾結細節的喬然沒忍住指出了，穆梓歆毫不猶豫地又一次丟下，重新抽出畫紙。

一陣鈴聲在畫室中響起，穆梓歆手中的筆頓了頓，沒有理會。

喬然聽不見，更不可能有反應。

只可惜，那鈴聲孜孜不倦地響着，一直響到自動結束，隔了幾秒鐘，繼續響了起來。

終於，穆梓歆將手中的筆一丟，畫架上的畫再一次被取下拋在一邊，她轉頭拿起身後桌子上叫囂着的手機。

這一轉頭，穆梓歆才發現喬然正站在門口看着自己，因為被自己發現有一閃而過的尷尬，她朝她露出一個笑容，這才按開了被冷落許久的手機。

按下接通鍵，穆梓歆沒有開口，只側腿坐上那張桌子，等着那頭說話。

這動作看起來算不上端莊優雅，但穆梓歆做起來顯得格外帥氣利落。

喬然看出穆梓歆的不快，不知怎麼的就生出為電話那頭的人默哀的念頭，乾脆走過去拾起穆梓歆剛拋下的那幅畫觀察。

穆梓歆畫中的內容與許多孩子童年時的畫作一樣，畫裏有兩個小人，穿着裙子，個子高些的梳着馬尾辮，站在那兒招手，不遠處扎着羊角辮的小豆丁朝她跑過去，手伸得長長的。

畫的背景很簡單，藍天、白雲，綠草、紅花，愉快的晴好天氣。

穆梓歆為求當年的效果，構圖是模仿孩子的手法，不過那時候的穆梓歆，繪畫水平也已經較同齡人高了許多，雖然不算精緻，但也非常不錯。

但是，這顯然還不夠。在上色和修飾上，她希望能讓畫看上去更整體更自然。

這事實上就讓這幅畫有了矛盾的衝突。

在喬然打量穆梓歆的畫時，穆梓歆也在看着她。

漫不經心地應着電話那頭的傅琰傑，穆梓歆的視線落在喬然的背上。

這幾天，她自己幾乎是一頭扎進畫室，從早待到晚。而喬然，竟然也因為被自己硬拉來幫忙，就跟着每天從早到晚，沒有間斷。

有時候，她會再架一個畫架畫她自己的，但每次完成，都會走過來看看穆梓歆是否有需要幫忙。

當然，喬然給她的幫助確實也很大。

重新繪畫，實在是太難太難。

“穆二小姐，麻煩你就行行好應個聲吧，明月他們還等着我的消息。”傅琰傑可憐兮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穆梓歆撇撇嘴，花了幾秒鐘時間回憶一遍剛才傅琰傑說的內容，然後道：“四點給你回復。”說完，沒等那邊哀怨的聲音再傳過來，她直接掛斷電話。

雖然沒完成任務的傅琰傑接下來可能會有點悲慘，但穆梓歆不打算因為他那點可憐就擅自做決定。

走到喬然身邊，穆梓歆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起來，一起把午餐問題先解決了。

穆梓歆很喜歡喝牛奶，喬然在第三天就已經注意到這點。

不是說看她每天都必點的牛奶，而是在那一天，喬然無意中看到穆梓歆喝了口牛奶然後愜意地眯起了雙眼，那感覺就像是格外享受的樣子，整個人都因此散發出滿足感。

當時，喬然就在想，原來不管平時能吃到什麼山珍海味，其實穆梓歆喜歡的東西也是那麼簡單，一般人都能喝到的。

穆梓歆當然不知道喬然心中想什麼。

她照例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滿足地聞一口盒子上殘留的奶香，將它放下對喬然說：“喬然，我跟你說說我姐姐吧。”

現在？聊天？談論穆梓歆的姐姐？

喬然不知道這是否恰當，但穆梓歆已經自顧着說開了。

“我姐大我好幾歲，那時候爸媽都忙，所以姐是陪我玩到大的人。”穆梓歆開了個頭，又沉默了一會兒。

看着她一副回憶的樣子，喬然就靜靜地看着穆梓歆，等待她想好後繼續訴說。

“我喜歡畫畫，也是姐發現的，然後她告訴了爸媽，並且提出讓我能按照我自己的喜好成長。”說到這時，穆梓歆笑了笑，“她好像從來沒有替自己要求過什麼，像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孩子，能做到一切爸媽所希望的。從學習，到婚姻——”

喬然依舊看着，她知道自己是在聽“另一個世界”的生活片段，那是一個完全沒想到會接觸到的世界。

這一次，穆梓歆沉默了好一會兒，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畫上。

“這幅畫畫的是我五歲的時候，爸媽答應了讓我學畫畫，姐帶我出去玩，並且告訴我這個好消息。那一天我覺得這世界真是太美好了，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漂亮的衣服和房間，還能學我喜歡的畫畫。”

明明是在說高興的事，一如喬然從畫上感覺到的歡喜雀躍的情緒，但是穆梓歆臉上的表情卻並沒有那麼愉快。

“不過，這幅畫是我十歲時候畫的，十歲生日的時候。在畫上畫的那一天之後，姐去了寄宿制中學學習，一連六年。即使我生日那天，她因為學校安排的出國夏令營學習活動，沒能回來給我慶祝。”

穆梓歆的回憶，到這裏就結束。

小畫室中一片寂靜，喬然看看穆梓歆面無表情的樣子，在紙上寫下兩個字，遞到她眼前。

[思念。]

穆梓歆默默看着這兩個字，而喬然就這樣伸着本子，一動不動。

半晌，穆梓歆長長吐出口氣，將本子拿起來，露出大大的笑容趁着喬然反應不及，給了她一個擁抱，然後迅速退開，沒給喬然不適和抗拒的時間，笑着說：“喬然，你真是我的福星，就是這個，我就差這個！”

說完，她大步走到畫架前，重新開始動起筆來。

喬然愣愣地僵了會兒，想要發作，卻因為穆梓歆快速投入繪畫而不好發作。

她完全不適應與人那麼親密的接觸動作，可是穆梓歆退的太快，她才感受到她的熱度，穆梓歆就已經離開，喬然只覺得現在心裏彆扭的很，要說反感還沒到那種程度，可是確實是不適應。

最終，她也只能忿忿瞪了眼穆梓歆的背影，對這位大小姐的熱情作風表達不滿。

穆梓歆沒有說，喬然也不會知道，這幅畫後面還有什麼故事，它為什麼會毀了，為什麼穆梓歆現在又想要復原。

畫這幅畫時，穆梓歆滿滿的都是對穆梓瀟的想念。

她按照穆梓瀟所說，乖乖地聽爸媽話，乖乖地學畫，然後很高興地得知在生日的最後一點時間，穆梓瀟能跟她視頻，祝她生日快樂。

所以，穆梓歆高興地捧着畫給姐姐看，而穆梓瀟也同樣喜歡這屬於她們姐妹的畫。

但是，穆延生沒有讓姐妹兩多說一會兒，他關掉了電腦。

在穆梓歆十歲生日的最後幾分鐘，她第一次與穆延生大吵一架，那場架終止於穆梓歆的一個行為。

她將那副已經裝好玻璃框的畫狠狠砸在桌子上，玻璃碎了一地，而穆梓歆稚嫩的右手也是在那時候被飛濺的玻璃割傷。

“我再也不畫畫了，你把姐姐還給我！”那時候，穆梓歆這樣與穆延生說。

十歲的穆梓歆已經懂得了不少，但也還是孩子的思維。

她知道姐姐讀書非常辛苦，她想姐姐。她以為，姐姐是為了讓她能夠畫畫，所以與爸爸做了交易，去那所可惡的寄宿制中學念書。

這件事，隨着右手不斷流血的穆梓歆被送入醫院而告一段落。

她確實不再畫畫，表面上將理由歸給了受傷了的右手。

那幅原畫，裏面除了滿滿的思念，還有穆梓歆的自責和憤怒，不過，現在這副畫，已經不再需要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