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三十一章
因為不是周末或是什麼重大的節日,電影院的人並不多,大部分是情侶。電影是喜劇,空曠的放映廳里時不時地響起三三兩兩的笑聲。方牧靠着椅背,目視大屏幕,既沒有睡着,也沒有笑,甚至看起來看得相當專註,專註得彷彿在執行一件任務。
藉著黑暗,邵玥悄悄地抬眼往男人臉上瞟了一眼,她當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覺得這個男人非常硬凈,卻也寡言到極點。
她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也不是生活在蜜罐里的公主,人情冷暖早就看透,並不覺得這樣的男人乏味,只是覺得踏實可靠,所以有心發展。
一個半小時的電影,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燈光亮起,電影散場,他率先站起來,她緊隨其後,跟着人群出了放映廳,試探地問:“你不喜歡這部電影嗎?”
他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樣子,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說:“還好。”
她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麼,笑笑,“我上個洗手間。”
方牧點點頭,她隨着人流轉眼不見了,方牧走到電影院門口,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濛濛細雨,有看完電影的情侶依偎着走下台階,瞧瞧外面突然而起的雨霧,男孩兒將外套脫下來,裹住女孩的頭和身子,兩人緊緊靠着小跑着衝進雨霧中。小情侶消失在視線中,取而代之,是少年的身影。
他站在台階底下,抬頭仰望着方牧,像仰望自己的一個夢。
方牧一愣,少年已經走上來了,他走得不快,也不慢,兩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方牧,不肯絲毫轉移,撞到下階梯的人,被人不悅地罵一句“怎麼走路的”,他充耳不聞,幾十級的台階終於走到盡頭,他站到方牧面前,身上有被雨絲打濕的痕迹,黑色的頭髮上矇著一層毛茸茸的雨水。
方牧皺了眉,“你怎麼來這兒了?”
方措像是才回了神,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綻開一枚孩子氣的笑,“哦,我來接你回家。”
方牧的心裏一突,還沒來得急說話,邵玥已經從洗手間回來,見到方措有些意外。
“這是我侄子。”方牧淡淡地介紹。
邵玥揚起溫柔可親的笑,微微點點頭,“你好。”
少年一雙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邵玥,無形中,像有一隻帶着尖利指甲的手不斷摳挖着他的心,眼裏有近乎怨毒的神色。他看得出,這個女人一點也不年輕,也不好看,打扮老土,可是這樣的女人,卻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方牧身邊。他感到有點冷,身上被雨水打濕的地方,一點一點洇進去,洇進骨子裏,冷。
邵玥被少年那不友好的近乎尖利的目光刺得有些不自在,低頭撥了撥掉來的碎發。方牧轉頭對她說:“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邵玥並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說:“送我回學校吧,我車還在學校,得回去拿,不然明天早上不好上班。”
方牧點點頭,一行人下了台階,走齣電影院,方牧打開副駕駛座的門,讓邵玥先上車,再繞到駕駛座,除了開始,他沒再跟方措說一句話,也沒再看他一眼。眼看他的手已經握上車門把手,方措忽然惶恐地叫了他一聲,“方牧——”
方牧頓了頓,回過頭,少年單薄地站在雨霧中,頭髮上、眉毛上、睫毛上都結了一層細細的水珠,看着自己,倔強又脆弱。
方牧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冷硬地吐出兩個字,“上車。”
這兩個字如同一股新鮮的血液流到方措的心臟,他迅速感到身體的回暖,一聲不響地拉開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氣氛顯得有點兒古怪,幸虧路程並不是太長。車到學校門口,夜晚的校園寂然無聲,邵玥跟門衛打了招呼,門衛開了門放她進去。她取了電瓶車,抖出放在車籃里的雨衣披在身上,只露出一張臉,朝方牧爽朗笑笑,“今天謝謝你啊,那我先回去了。”
不等方牧說話,她騎着電瓶車風雨兼程地走了。
方牧回到車上,方措已經從後座換到了副座。方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發動了車子,卻不是回去。
因為下雨,邵玥騎得很快。方牧一直緩緩地開着車跟在她的電瓶車後面,直到確定她安全到家,才調轉了車頭,往家駛去。
外面的雨愈發大了,噼噼啪啪地打在車窗上,車內空氣無端地變得窒悶,少年的聲音打破了這異樣的沉默,他低着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濕的頭髮貼在他的額頭,“方牧,她是什麼人呀?”
方牧面沉如水,目不斜視地開車,彷彿壓根就沒聽見方措的問話。
方措抿了抿唇,盡量用漫不經心的平淡語氣問:“你喜歡她嗎?”
方牧終於有了反應,他抽空瞥了少年一眼,“喜不喜歡都跟你沒關係,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了?老五跟你說我在看電影的?吃飽了撐的!”最後一句倒不知是在罵方牧還是老五了。
方措的嘴唇綳成一條直線,心縮成一團,扭過頭望着車窗上映出的自己嫉妒到幾欲發狂的臉,緩緩拉開一個惡毒的笑,撥了撥額前的濕發,眼神愈發冰冷,“我就是好奇——她年紀那麼大,又丑,又土,你沒發現你們走一塊兒就跟一個弟弟帶着他那賣包子的蒼老大姐……”
吱,方牧一腳踩下剎車,輪胎在雨天的地面上滑行幾米后迅速停止,方措的身體因為慣性向前傾,額頭差點撞上前面的擋風玻璃,他驚魂未定,急切地扭頭去看方牧,卻對上了方牧冷得滿是冰碴的眼睛,“方措,背後編排一個無辜的女人會讓你顯得特別偉大是不是?”
因為又羞又怒,方措的臉漲得通紅,方牧的維護又讓他有點傷心,他倔強地抬起下巴,毫不退讓地回視,“我說錯了嗎?本來就又老又丑,她根本配不上你!”
方牧怒極反笑,“她配不上,誰配得上,你?”
方措的頭皮一麻,目瞪口呆,手腳發冷,幾乎不敢置信,喃喃道,“你……你知道了?”
方牧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臉色難看到極點,閉緊嘴巴,什麼也沒說,一腳踩下了油門。車子箭一樣衝出去,濺起的水花潑了一車窗,方措卻什麼都不能想了,他像陷入一個柔軟的恍惚的夢中,腦子轟轟亂響,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方牧知道了,他叔知道了——
他的心不禁又惶恐又歡喜。
方牧以最快的速度飆到了家,黑着臉大力地甩上車門,一言不發地進了屋。方措急急地下車,緊緊地跟在方牧後頭,眼看方牧就要進自己的房間,他終於忍不住出聲,“方牧!”
方牧的手握着門把手,空氣里似乎也瀰漫了水汽,黏糊糊,濕漉漉的,貼在人的皮膚上,壓在人的心頭,令人不舒服。他狠狠地轉身,鷹隼一樣的目光陰鷙地盯着少年,“方措,你給我聽好,趁早歇了那份心思,我就當不知道——”
方措一呆,那個積壓許久的情感壓力罐終於嘭一聲,炸了。他的眼睛忽然爆發出嚇人的亮光,“我不,為什麼要裝作不知道?我喜歡你,喜歡得心都疼了,喜歡了那麼多年,我就是要告訴你,方牧,我喜歡你!”
“你給我閉嘴!”方牧勃然大怒,雙眼充血,腦中的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終於崩斷了,“你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抽死你?”
“那就打死我好了!”方措雙眼如同兩顆燒紅的碳球,有着孤注一擲的瘋狂,他的身體裏不知從哪裏升起一股力量,那股力量讓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前,捧住方牧的臉,下一秒,發燙的唇就堵住了方牧來不及出口的威脅。
唇舌撕咬,如同野獸,因為過於用力,嘴唇被牙齒磕破,有咸腥的味道,卻是不管不顧,如同一場業火,要帶着方牧焚燒成灰。
方牧先是腦袋一片空白,緊接着是氣得發抖,一把抓住方措的后衣領將他甩了出去,想也不想地一腳就踹了過去。
方措被他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肚子上,飛出兩三米,撞在樓梯欄杆上,滾到地上,臉色發白,縮成一團。
方牧目光如電,射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發狠道,“你當我真不會跟你動手是不是?”
方措破了嘴皮,竟然呵呵笑起來,慘白的臉,烏黑的眼,通紅的嘴唇,那個樣子的少年竟顯得妖艷又癲狂,他捂着肚子,滿頭冷汗,卻是毫不退縮,“你打死我吧……”他才說完這句話,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片刻后,竟咳出一大灘血來。
方牧的目光緊縮,他那一腳盛怒之下根本沒留餘地,他是受過嚴酷訓練的,有過一腳踢破人內髒的歷史,那瞬間的爆發力,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