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十三章
他夢見很久之前的事,以為是早就忘卻的,卻在夢中再一次清晰的呈現。他還是五六歲的樣子,極度嗜睡的年紀,那一天卻無故驚醒,有燈光刺激着眼皮。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坐在床邊的梳妝櫃前,穿了一條大紅色的長袖連衣裙,小心地用水鑽髮夾別好鬢邊的發,拿起香水瓶往自己的手腕上噴了噴,又優雅地抹在耳後。
母親是很漂亮的人,不是那種濃妝艷抹的美或是精雕細琢的精緻,而是一種相當柔和純凈的女性之美。那幾乎是年幼的他對女性世界所有豐沛連綿想像的來源。
她並沒有注意到已經醒過來的他,轉過身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行李。他小心地伸出手,拿過梳妝柜上的香水瓶,瓶里只剩下底下淺淺一層淡紫色的透明液體,有很好聞的味道,跟母親身上的味道一樣,他拿着手上,又混混沌沌地睡去。
他被推醒,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見母親就站在他床邊,神色平靜,外面天色未大亮。她沒有去哄他,只是拿過衣服往他身上套。他不吵不鬧,睡眼朦朧地任她作為。
她給他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書包里有他的衣服和她買給他的巧克力,拉着他打開房門,走在春天凌晨的小路上,天空還有未暗淡的星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她走得很快,緊緊抓着他的手腕,他一聲不吭,奮力地邁動自己的小短腿,不敢要求抱,母親身上寬大的裙擺被風吹起來,籠罩住了他的臉,視野里是一片漠漠的紅,他聽到母親的高跟鞋咔噠咔噠穿過寂靜的石板路。
她領他在一幢房子前停下,彎腰摸摸他的頭,跟他說:“你乖,媽媽會很快來接你。”
她走了,他背着書包手上拿着那個香水瓶,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初春的的凌晨,霧靄中有凍得滲透到骨頭裏的寒氣。
方措醒過來,屋子裏的火盆已經熄了,他覺得冷,薄薄的板屋抵擋不住高原的寒氣,無論是蜷縮、伸直、側卧、平躺,依舊是冷,雙腳沁涼入骨,一直折騰了很久,才又有了隱約睡意,依舊是連篇累牘的夢境——方牧站在又臟又破的悍馬旁邊,抽煙,他很年輕,但眼神黑沉,像深淵一樣,看不到底,他看他,像打量一件物品,忽然伸手抓住他的瘦骨伶仃的胳膊將他拎到自己面前。方措本能地害怕他,因為瘦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鼓鼓地瞪着他。他抓起他啃得禿禿的十根手指,微微蹙眉,然後像丟掉一件無用的垃圾一樣將他拎到一邊,一言不發地進了車,鐵傢伙轟鳴着開了十幾米遠,又停下了。男人從車上跳下來,沉着臉大步地朝方措走來,隨手拎起連踹帶打的小孩兒走進了那扇門。
很雜亂的夢,有的真實,有的虛構,他一直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很累的。
早上起來,高原反應奇迹般地消失了,他走出門,外面的陽光非常熾烈,方牧站在悍馬旁對着後視鏡用一把匕首刮鬍子,在高原強大的白光下,他臉上每一道線條都清晰無比,也英俊無匹,跟周圍那些色彩斑斕的經幡、裝飾物毫不違和。
方措站在門口,有些恍惚,看見這樣的情景,竟一時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的差距。
方牧刮完鬍子,朝着後視鏡臭美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吹了一聲口哨,用指腹輕輕地刮掉粘在匕首上的胡茬,抬頭看見方措傻不愣登地呆看着自己,輕佻一笑,“來來,方小措小童子軍,小叔給你刮刮鬍子。”
方措的臉一沉,扭頭就走。
方牧上前一步,手臂一揮,輕輕鬆鬆地將少年勾回了自己身邊。他赤×裸的被高原紫外線曬得微黑的手臂緊貼住方措的脖子,方措忽然一個激靈,像被一道電流擊中,頓時手腳發麻,如同木頭一樣被方牧攬着,他能夠清晰得感覺到方牧勾着自己脖子的手臂里隱藏的力量,以及被陽光曬得有些燙的溫度。
進入青春期后,好像要把前些年的補回來一樣,方措的個子是見風就長,已經長到方牧下巴的位子,但是瘦,跟張剪紙似的,單薄得厲害。下巴上的鬍鬚也不是成年男子的黑硬,只是虛虛幾根。方牧捏着他的下巴,饒有興緻地用匕首在他臉上比劃。
方措頭昏腦漲,視線里是方牧下垂的眼瞼,筆挺的鼻樑一半暴露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中,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鼓噪起來,他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感到一種羞恥和慌張,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推開方牧。
方牧沒有防備,鋒利的匕首劃過少年的下巴,很快滲出鮮血。方牧一愣,甩了甩匕首,挑眉,“幹什麼?”
方措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只好陰着臉,悶聲悶氣地說:“我自己會刮。”
方牧忽然湊近,嘴角挑一抹惡劣的笑,拍拍他的小臉,“喲,小兔崽子毛還沒長齊,翅膀先硬了。”
方措莫名被他這種輕佻的態度激怒,為他那種不經心的輕慢而憤怒,揮手想要打掉了方牧的手。方牧連眼睛都未瞧,輕鬆抓住方措的爪子,一個反手,就將他反身扭住了。
少年的反應也很快,迅速用另一隻自由的手朝後,肘擊身後的方牧。方牧側身避開,膝蓋上頂,擊在少年的后腰上,手順勢往前一送,少年向前踉蹌了幾步,差點沒跌在泥地里摔個狗□□,好不狼狽。方措的頭腦一熱,轉身蠻牛似的衝過來,抱住方牧的腰,還沒等將他抱起來摔在地上,就感覺到方牧雙手合拳一下砸在他的背上,直接將方措砸趴在泥地里。
方牧抓抓臉,居高臨下地看着方措,冷聲道,“得到機會,就要好好把握,別像流氓打架似的,沒用!”說完,他就進了屋。
少年趴在地上,臉漲得通紅,陽光穿透雲層,熱辣辣地擊打下來,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臉上。他不想要表現得那麼沒出息,他不再是那個可以被方牧單手拎起的小耗子似的孩子,他每天早晚都要慢跑半小時,他練拳,通過高強度的訓練試圖將自己的肉體淬鍊得更加強壯,他也確實擁有在同齡人中引以為傲的出色的體能和反應能力,他覺得自己至少比從前,強大了一點。
這種自信,在方牧面前,再次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方措自己悶聲不吭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乾淨身上的塵土,走到院子裏的水缸旁,舀了一勺水,將下巴的傷口沖洗乾淨,走進屋,他那無良的監護人正在收拾東西,瞧見他,目光故意往他下巴遛了一圈,眯起眼睛笑得很純良。
方措憋着一口氣,沒理他,目不斜視地打包好自己的東西,放上車。
跟扎吉老爹告辭后,他們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