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四十 章
第四十章、
周晏持對康宸的印象全是負面。儘管他性情傲慢專斷,但很少對人全部予以否定。唯獨康宸令他百般不順眼。
他比周晏持年輕兩歲,因為自小的生活經歷而城府深厚。在康家那種家庭成長出來的人,不是太懦弱,就是心思足夠縝密。康宸在三年前能哄得祖父最後改遺囑,將遺產全數轉移給他,這樣的人無疑屬於后一種。而他在遠珩換屆選舉中又成功脅迫康在成幫他進入董事會,此外還把兄長踢出國外,這個人的手段遠遠比他表面看起來更婉轉玲瓏。
周晏持在遠珩執掌多年,因為總是一手把持最後決斷而讓董事會形同虛設,早已引起諸多董事背地不滿。康宸的出現就像是一泓清泉,他在例會上的發言往往敏銳周到,處事也妥帖,最重要的是肯聽取他人意見。單是這最後一點,就已經讓許多董事會成員感激涕零,巴不得他立刻取代周晏持坐在例會的主席位置上。
幾個月之後再次董事會換屆選舉,周晏持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那群牆頭草們在打什麼主意。
但讓他最在意的不是這些。康宸每次所流露出的幸福感才真切讓周晏持如鯁在喉。前兩個月幾個董事在一家私人會館聚餐,臨別的時候康宸走在最後,問服務生額外打包了一份黑森林的甜品。其他人沒有多加在意,唯獨周晏持知道他的目的。他也曾做過同樣的事,在他和杜若蘅的相處還算和睦的時候,每次路過這家會館,他也總會記得買一份相同的甜品帶回家。
如果說周晏持沒有產生過“你擁有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想法,那必定是假話。
他甚至妒忌死了康宸。
沈初差不多每回碰見他都要問一句是否後悔,周晏持從未給予回答。但他的日常行為無疑泄露了他的想法——如果他能心安,就不會這三年來每晚都失眠。
周晏持進了診所,坐在沙發上。上一次他來這裏的時候在同樣的位置只坐了五分鐘就睡着,這一次還未等他採取動作,對方先開口:“周先生,不如這次我們各自做一個自我介紹。”
周晏持盯了對方一會兒,眼神和姿態都很強勢,對方不避不讓。他最後問:“你叫什麼名字?”
“聶立薇。”
“哪裏人?”
“我是本地人。”對方微笑說,“既然周先生這麼喜歡審問戶口,我直接坦白不是更方便?我的小學是T市一小,初中就讀閱水中學,高中是……”
她還未說完,已經被周晏持打斷。他的眼神收斂了一些銳利,平鋪直敘道:“我的前妻初中也是在閱水中學。”
“事實上我與若蘅是曾經的初中同學,我們兩個還做過一年的同桌。”聶立薇說,“你們決定結婚的時候我知道后很高興,只可惜當時還在國外讀博,沒能趕上你們的婚禮。”
周晏持有稍微失神。隔了片刻才說:“那你們應該有兩三年沒有見過面了。”
他的語氣已經很平靜,徹底收斂了方才的傲慢與不屑。聶立薇說:“我上周去S市開會,見到了她。”
周晏持終於再次拿正眼看她。過了一會兒,他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問出來:“她現在怎麼樣?”
聶立薇說:“她很好。看起來有要訂婚的意向。”
周晏持徹底陷入沉默。聶立薇看牆上的鐘錶,過了十幾分鐘他才重新開口,平淡說:“我有沒有心理疾病自己很清楚。如果這就算是抑鬱,這世上有一大半的人都會不正常。”
“每一個現代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上的問題。這其實是正常的。”聶立薇說,“抑鬱症也並不罕見,說不定它就發生在您熟識的人身上。您究竟有沒有這方面的問題,要仔細做過一系列測試才能確定。聽您的管家說,您已經失眠三年。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失眠就是抑鬱症的表現之一。除此之外,情緒持續低落,焦躁,莫名就對人不理不睬發脾氣,喜歡一個人獨居,不喜歡碰觸和疏遠親人,都屬於抑鬱症病人的癥狀。”
她客觀陳述,周晏持卻像是受到了某種觸動。他盯着她思索,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杜若蘅來過你這裏?”
“她確實來過。在診所開業的時候她曾經到場慶賀。”
“後來呢?”
聶立薇微微笑說:“周先生,我已經將我能告知的全都說了出來。不管您是誰,我都不能再透露更多與過去有關的事。這可能會涉及某位或者某些我的顧客的私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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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周周六是周緹緹獨自一人從S市飛來看望周晏持的時間。
她戴着黑色小禮帽在接機大廳出現,周晏持早已等候許久。近一年來她一直這麼獨自乘機,只有空乘人員陪伴身旁,已然習慣。
前兩年她每次過來,都是由康宸親自送到T城機場。每次都是康宸看着周家的司機負責將周緹緹接走,他再返回候機樓重新趕回S城。直至一年前周緹緹宣稱自己獨立,她態度倔強地要求獨自乘機,杜若蘅不同意,她乾脆拿出了自己的壓歲錢。最後杜若蘅拗不過她,順着她第一次,便緊跟着有了第二次。
經過三年時間,周緹緹對待父親的態度總算有所緩和。三年前杜若蘅與周晏持的關係僵至冰點的時候,周緹緹也對父親極端仇視。每次沈初都笑說這是周晏持的報應。那時候周緹緹格外不情願回來T城,杜若蘅卻不再像其他事情那樣好商量,她對周緹緹進行了長時間耐心而嚴厲的教育,周緹緹再哭鬧不休她都沒有心軟,此外還抓着周緹緹的胳膊防止逃跑。
周晏持對那段時間的周緹緹印象深刻。她每次看到他都要撅着嘴背過身去,跟他說,我不要你,你不是我爸爸,我只要媽媽。
周晏持花費了很長時間和很多心思才讓周緹緹勉強回心轉意。她很像杜父口中小時候的杜若蘅,心裏的事不會輕易講出來,但每一次傷害都會記在心上。就算會癒合,也會有傷疤。
他很難再讓周緹緹對他毫無芥蒂,可能是旁人對她父母離婚一事的閑言碎語,甚至可能還會有同學的羞辱,但不管如何,終究導致至今周緹緹都對他生有怨氣。可以看出她仍然喜歡父親寵愛她的那些方式,那些她身為小公主的權利。她也會跟周晏持分享同一支松露口味的雪糕,周緹緹很懂事,已經懂得體諒人,但很少會再跟他主動撒嬌,主動提出要抱他的脖子騎肩膀。
周晏持不免懷念以前的周緹緹。那時兩歲多的小女孩學習下樓梯台階,高度讓她害怕,因為父親不斷的鼓勵才肯邁出一步去,接着又是一步,卻最終顫顫巍巍地停住。她轉過小身子,黑亮的眼睛裏蓄滿淚水望向他,最後衝著周晏持張開手臂,軟軟地憋出一個字:“抱。”
是他一手釀成如今這結局。
周緹緹情緒不佳,一路上耷拉着腦袋不說話。周晏持問她怎麼了,周緹緹抿嘴半晌,最後還是悶悶說了出來:“康宸叔叔跟媽媽求婚了。”
今天T城的天氣不好,陰沉而悶熱。周晏持開車,不動聲色問:“你不喜歡?”
周緹緹又開始不說話。她坐在後座上,讓他看不到表情。隔了一會兒,周緹緹突然說:“你不如康宸叔叔會講笑話。”
周晏持說:“爸爸知道。”
“你就只知道,你都不改的。”
周晏持說:“爸爸會向著這個目標努力的。”
周緹緹又說:“你也不會像康宸叔叔那樣高興地笑。就算你比他好看,你也比不上他。”
周晏持冷着臉回應:“就是因為他沒我好看,所以他只能靠笑吸引注意。”
周緹緹瞪着他:“可是康宸叔叔從來不會讓媽媽不高興!更不會讓媽媽哭!他只會想辦法哄媽媽更高興!”
周晏持重新陷入沉默。這是他防禦最薄弱的地方,每一次都是這樣。可是周緹緹仍然不想原諒他,她就像個小炮彈一樣接連轟炸:“我喜歡康宸叔叔,我討厭你。媽媽也喜歡康宸叔叔,媽媽也討厭你!”
周晏持終於開口:“爸爸知道。”
“可是,”車子裏安靜了一會兒,周緹緹突然有了一絲哭腔,她有點惶然地望着周晏持,“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想讓他們結婚,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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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晏持在周二上午重新造訪了聶立薇的心理診所。他沒有事先預約,聶立薇不在,只有助理接待了他。
周晏持穿着深色大衣,背着光線,顯得身長玉立。加上一張足以蠱惑人心的面孔,聶立薇的年輕小助理很快有點臉紅,給他端水的手都不穩。周晏持問聶立薇什麼時候回來,助理說大概要到中午,周晏持說沒關係,我就在這裏等她。
助理要撥電話,被他制止住:“你不用催她。”
周晏持耐心等待。桌几上放着幾本雜誌,被他隨手拿起來翻閱。過了一會兒助理靜悄悄地退了出去。等窗外的人影看不見了,周晏持站起身,走到角落一排放着心理諮詢手記的玻璃櫃前。
心理醫生經手過的病人往往都是長期跟蹤治療,記錄上每一例病案的治療文字都密密麻麻。他從七年前找起,翻了許久,在已經有些塵灰的一頁上看到了三個字——杜若蘅。
那上面很詳細地寫着杜若蘅當時已婚的婚姻狀況。還有年齡等其他基本信息。然後是病情主訴,聶立薇的字跡清晰明了,只有簡單一句話。中度抑鬱,情緒焦慮並悲觀絕望,偶有自殺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