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包子生病了
朱醫生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男醫生,四方臉一本正經,辦公室四周擺放着的閃亮的醫療器皿和他的金絲眼鏡一起反射着冷冷的光,叫進來的秦月明不自禁地有些瑟縮畏寒之感。
秦月明小心翼翼地開口:“朱醫生,你好。我是二十三床秦逸昊的爸爸,我想問問我兒子沒什麼大礙吧?輸完液后我可以帶他走嗎?”
“請坐。”朱醫生面朝著他,目光牢牢地鎖定這個面帶愁苦的年輕爸爸,沉吟了一會兒,說:“恐怕不能。家長你鎮定一點,聽我說完。”
最壞的那個預計,難道要變成真的?秦月明的臉一下子褪盡了血色,強撐着說:“朱醫生,你說,我聽着。”
朱醫生字斟句酌地緩慢開口:“你兒子秦逸昊的紅血球數量只相當於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開始,我們還很樂觀地認為他只是嚴重貧血,可是……”
朱醫生拿出一沓檢測單,說:“抽血之後做的這一系列的檢查,結果都不太好,不過,還沒有確診,還差最後一項骨髓項目的檢測,估計是明天出結果,但是,家長,你要有思想準備,很可能是……”
這幾句話就像是一枚尖銳的鐵釘,被插|入秦月明的心臟,刺得他鮮血淋漓,刺得他心痛難忍。
秦月明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連連後退着說:“不,不,不,我兒子只是有些貧血,是因為我平時沒有注意給他搭配還營養,我現在就去給他買紅棗,買……”
秦月明難以相信這會是真的,他親愛的兒子昊昊,那麼可愛那麼乖巧,平時都好好地,怎麼跑到這醫院來就不正常呢?就好像被妖魔鬼怪施了魔法一般,轉眼之間就得了可怕的病症,也許會永遠離開自己。
秦月明受不了這個,便開始本能地躲避,不接受事實,像得了話癆症一樣開始滔滔不絕:“醫生,你別著急下判斷,就是大醫院也有誤診的,何況你們還沒有確定不是嗎?再說,你這麼年輕,未必就能十拿九穩的。只是因為我一個單親爸爸沒照料好孩子,叫他營養不良或是貧血了,我以後注意的,還會小心地不叫他累着。他休息調理好了就會好,還是和以前一樣地活蹦亂跳,還是和以前一樣是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哼,你們醫院嘛,為了掙錢,總是把病人的病情往大了說,要不然怎麼叫人花出天價的醫療費呢?少拿我好好的兒子誇大其詞,危言聳聽了……”
朱醫生嘆了口氣。身為醫生,特別是血液科的醫生,每天面對各種患者和家屬,他早就練出了一顆堅強而冷酷的心臟。一般來說,和患者或者家屬接觸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醫生把病情如實告訴患者和家屬的時候。這時,醫生在他們的眼裏耳里,不啻於是烏鴉,是災星,把可怕的、難以面對的災難告訴給他們;第二個階段,是患者和家屬漸漸地接受了病情,開始依賴和信任醫生的時候,算是一定程度上的蜜月期吧,但是,即便在這種時候,醫生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患者和家屬的期望的問題,若是治療的效果差強人意,花了錢還是治不好病,他們還是會怨恨醫生。最後一個階段,就是見結果的階段,好的結果,當然是病癒出院,不過,這相當於是中大獎,在血液科實在是不多見,不好的結果,常常就伴隨着死亡。那時候,患者家屬往往算總賬,一張訴狀直送法庭,成為屢見不鮮的醫患案件。所以,作為醫生,實在是需要有和病人乃至家屬周旋的圓滑技巧,還要有一顆見慣世情百態不為所動的心。
朱醫生並不解釋,而是將手裏的檢驗單往秦月明的方向推,說:“家長,你別激動,先看看這檢測單。這麼多精密醫療儀器都檢測出一個結果,總不是我一個人張嘴亂說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科學。唉,其實,我還巴不得得出來的這個診斷是錯了,那麼可愛的孩子,我也不忍心啊……”
秦月明本來想逃避,想抗拒這個結果,好像不接過醫生的這一疊檢測單,昊昊就還是沒事的一樣。他抿着慘白的唇,惶惶然地看着朱醫生推動着檢測單的手,眼中浮出一片淚光。
朱醫生無奈地說:“家長,你還是先看看再說。你看他這幾項指標,太低了……”
秦月明顫抖着手接過那一小疊檢測單,失神的目光停留在單子上特意用紅筆加粗的數據……確實,太低了,低得出奇……
秦月明的意志終於大面積垮塌,他蹲在朱醫生的褲腿下,泣不成聲:“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兒子,他還那麼小……”
朱醫生鬆了口氣:不管怎樣,家屬總算是肯正視患者的病情了。朱醫生聲音放得柔和,像哄孩子一般地說:“好了,家長,我理解你的心情。現在坐好了,我問你幾個問題,要寫入病例的,你仔細回憶一下,然後如實回答。”
秦月明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含淚看着手裏的檢測單,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發現孩子漸漸地臉色不好,蒼白無血色?”
“有……吧。我以為這是小孩子常見的,隔壁家的小姐姐經常過來找我兒子玩,她的臉色也不好,聽人說,是因為孩子在長身體的緣故,胖的孩子要好些,瘦的孩子就容易顯得蒼白,我的孩子就有些偏瘦。”
朱醫生搖頭說:“不對,你的孩子不僅是偏蒼白,他還有點黃,你不覺得他現在就像秋天那枯黃的樹葉嗎?”
秦月明的手痙攣一般抓緊了桌子。
朱醫生覺得自己的措辭似乎過了點,馬上轉換話題,問:“那你有沒有覺得孩子精神不好,經常叫累,或者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兒來,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那麼活潑呢?”
秦月明回憶着,說:“是,他好像是有些體力不好,不愛去外面玩,只喜歡躺着……”
想到上去昊昊賴床不起,還有送他去幼兒園時他像個小老頭一般慢吞吞地走,哪有一點四五歲小孩的活力?秦月明頓時心如刀絞,自責地想:我當的什麼爸爸啊?孩子明明是病了,我卻毫不知情,我怎麼能這麼粗心大意呢,我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呢?
朱醫生看着這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爸爸在自己面前無可抑制地放聲痛哭,像個在鬧市中走失的大孩子一般,不禁也為之深深動容,忍不住拍了拍他顫動不已的肩膀,說:“堅強起來,家長!現在,你是孩子的主心骨,孩子能不能戰勝病魔,必須有親情的鼓勵和關照。你可不能自己先垮了呀。”
秦月明擦去眼淚,說:“是,對不起,是我一時沒忍住……”
秦月明聽從朱醫生的建議,給昊昊辦了入院手續,因為,即便不是白血病,也是非常嚴重的貧血癥狀,不可大意。
這一晚,秦月明就在醫院陪護的摺疊沙發椅上過了一夜。
秦月明幾乎一夜都不曾睡着,只在心裏忐忑,並默默地向他以前並不相信的菩薩大士禱告:“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你可千萬要保佑我家昊昊啊,我寧可得病的是我,千萬不能是昊昊啊,他還那麼小,那麼可愛,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求求你了,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早上,秦月明下去買了早飯回來,和昊昊一起吃了,就開始搜索枯腸給昊昊講故事,可惜他的故事老掉牙的哪吒孫悟空之類的故事,還講得磕磕絆絆地一點也不連貫,聽得昊昊都有些不想聽了,說:“爸爸,你別講了,休息一會兒,喝口水吧。”
隔壁病床上的是一位二十歲不到的女大學生,溫溫柔柔地很愛笑,此時便笑着說:“昊昊,你和你爸爸感情真好。”
昊昊小鳥一般撲到女學生的床邊,仰起小臉,看着她,說:“莉莉姐姐,其實,我更喜歡聽你講故事。”
莉莉用手指微微一點昊昊的小腦門,說:“好啊,等一會兒治療完了,姐姐給你講一個你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
昊昊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卻又懷疑似地說:“太好了!不過,我可是我們班上的故事大王,好些故事我都聽過了。”
莉莉笑着說:“我的故事,你肯定沒聽過,因為,是我自己寫的。而且,可能沒有出版的機會了。”說著,莉莉黯然地垂下眼睫。
秦月明聽着這句話心裏一動,再抬頭仔細一看,莉莉的頭上戴着一頂帽子,帽子下的頭顱和白皙的頸脖之間有剃頭留下的青色的痕迹,不禁恍然:這小姑娘也是得的類似的病吧,看她頭髮好像都剃光了,應該比昊昊的病情更嚴重……
又一會兒,朱醫生帶着昨天的護士進來,告訴秦月明昊昊今天還要輸血。
輸血四百毫升就是一千五百塊的費用,僅僅兩天的功夫,為昊昊治病就花了幾大千出去,可是,秦月明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唯求花錢消災,唯求觀音大士顯靈,能叫昊昊快快地好起來。
昊昊聽說又要扎針輸血,有些畏縮,苦着臉說:“怎麼又要輸血啊?昨天才輸了的,看,我這裏還是青的呢。”
輸血不比輸液,輸點液體或是葡萄糖什麼的只是皮下有些微痛,而輸血呢,血滲到哪裏哪裏就一片淤青,昨天輸血的痕迹在昊昊小小的白白的胳膊上十分突兀,就像是戴了個黑色的臂環一樣。看來,今天又要加一個臂環了。
昊昊很勇敢,扎針進去的時候並沒有哭,卻眨巴着眼睛問扎針的護士:“阿姨,這一次給我輸的血是個男人的還是個女人的啊?我要輸那種男人的強壯的血。”
大家都被這天真無邪的孩童話語逗樂了,說:“獻血的人早走了,血袋上只標明血型,怎麼能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呢?”
昊昊失望地“哦”了一聲,又說:“那我也能知道。這一次給我輸的肯定是男人的血,我能感覺到。這血輸進去,就好像我吃了飯一樣,又有勁兒了。”
別人聽得都發笑,唯有秦月明心裏發疼發酸,輸了血才有勁兒,難道說昊昊真的是……
到了下午兩點鐘,最後的檢測項目——骨髓檢測的結果也出來了。
觀音菩薩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沒有庇護這一對可憐的父子。
昊昊得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一般意義上的“絕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