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三章
醫院廁所出來的走廊上,顧綰寧握着手機很久,眉頭緊了又緊,終於還是撥通了鈴音精神療養院的電話,她說自己是病人季潛的家屬,要對方來接。
療養院有明文規定,病人不能貼身攜帶通訊工具,當然想要攜帶也有辦法,只不過現在顧綰寧沒那個時間彎彎繞,公共電話省事。季潛是療養院的撒錢大爺,所有護工都巴不得圍着他轉,自然很快就有人通知了他。
那頭少年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潤,帶着散漫:“顧姐姐,在外面可好?上次你可真不夠意思,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走了。”
顧綰寧下意識眉一皺,“你怎麼知道是我。”
“除了你,我還有哪位‘家屬’會給我打電話?”季潛的聲音有些低,像委屈又像全不在意。
顧綰寧沉默了一會兒,咬咬牙說道:“我問你,你上次說的交易還作數不?”
那頭的季潛笑了,一手絞着電話線,“什麼交易?你說清楚點。”
“你別裝糊塗,視頻的事,你說過的,可以將那段視頻給我,我現在想要了。”顧綰寧語氣有些低而急,臉微紅,顯然很緊張。
季潛依舊笑呵呵地回應:“我是說過這件事,可你不是拒絕了我的好意么,我說過只要你想辦法帶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就將視頻給你,可是你卻將我一個人丟在了這裏,現在我大哥派人將我罪犯一樣地看管起來,我連上廁所的自由都沒有。”
“是不是只要我能讓你出來,你就能將視頻給我?”顧綰寧最後問,語氣已然破釜沉舟。
那頭季潛絞着電話線的手指一頓,彷彿沒料到她會這樣堅決,好幾秒,他才緩緩勾了勾唇,輕輕吐出一個“是”字。
顧綰寧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去樓下早餐店買了一份瘦肉粥,拿到顧父的房間。
“爸,你醒了,先吃點粥墊墊肚子。”將顧父從床上扶起來,她仔細的將粥吹到不燙,才把碗遞給他。
“寧寧,你瘦了很多。”顧父握了握她的手。
顧綰寧鼻尖一酸,差點都忍不住掉下淚來,她用力睜了睜眼,隨手拿過一顆蘋果削着,笑道,“爸你說的什麼話,別年輕女孩兒還想着法子變瘦呢。”
“你也還年輕。”
“爸爸,您說這種話我都害臊,您女兒都是奔三的人了,哪兒能跟別人小姑娘相比。”顧綰寧一邊削蘋果,見到父親緊鎖着的眉頭,裝作自然道,“手術的時候,嘉陽藥廠的公司總部來過人了,說您這是工傷,廠里管賠醫藥費的,咱們不必出一分一毫,您只管住着,傷好完全了再出院,多少錢他們都出。”
顧父的神色明顯鬆動了不少,但想起他昏迷前廠里主管的冷漠態度,有些遲疑,“公司來的人真這麼說?”
顧綰寧道:“您就放一萬個心吧,他們還想敢賴賬不成?咱可以打官司告他們的,再說了一點醫藥費,您女兒可是劍橋畢業的高材生,工資還不夠您這點小錢啊。”她說話說得快,像是在心裏提前打過草稿的一般,手上的水果刀卻一下子失了準頭,將指縫都割出了一道小口,疼得她嘶地一聲。
“你看你——”顧父見狀搖了搖頭,“還說奔三的人呢,怎麼做事跟小孩子似的。”
顧綰寧尷尬的笑了笑,去洗手間處理傷口了。
從洗手間出來,去取了葯,她卻沒有再回病房。
瞞下了工廠拒絕賠付的消息,顧父在醫院一住就是大半月,高昂的醫藥費讓顧綰寧卡上的錢很快見了底,她一個人站在外間走廊上,一身寒涼,手中巨額的藥費賬單被越捏越緊。
錢,她需要錢。
顧綰寧又一次來到了季家,這一次所有人都在,是她特意要求的,季家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季薄川,季唯則和蕭明萱,包括小小姐季雲,全都以一種客氣而禮貌地態度對待她,客人一般。
顧綰寧在沙發上坐下,喝着傭人奉上的新茶,她想自己算是個屁的孫媳婦,季家從來都不曾有過她的地位,如今不會有,哪怕她像蕭明萱那樣熬個幾年也不會有,她突然自嘲地想着:一個男人,哪怕富家天下,權勢滔天,他的錢不為你花,權不為你用,這樣的男人又有何值得攀附的?這樣的權貴之家又有什麼值得人擠破腦門?
這樣一想來,她便再沒有了壓力。
顧綰寧端莊地坐直身體,放下茶杯,開門見山道:“抱歉,今天勞煩各位,是想各位做個見證,”說著,她將眼神轉向一直面無表情的季薄川,“離婚協議拿出來吧,我自知嫁給你的這幾年沒什麼貢獻,也不會厚顏無恥的要求夫妻財產均分,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們就可以協議離婚,我凈身出戶,絕不碰季家財產一分一毫。”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顧綰寧心中竟然有種變態的快意,她眼都不轉地緊盯着季薄川瞬間暗沉下去的臉色,多年來的謹小慎微,使得她不必經過大腦分析就能清楚辨別出他此刻的情緒:他在生氣,在憤怒,像是被徹底激怒的巨獸,恨不得下一刻就撲上來將她撕扯得鮮血淋漓。
但他卻必須隱而不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當著季家所有人的面,他拉不下面子來跟她鬧翻臉。
在場每一個人都是震驚的,卻都沒有出聲,這個家裏,唯一的發言權在誰身上,顯而易見了。
唯一有發言權的人卻始終沒有開口,氣氛一時凝滯,季薄川就這樣沉默地盯着她,冰冷的眸子像極了暗夜中窺伺的毒蛇,等着給對方蓄勢待發的致命一擊,深冷到毛骨悚然。
這樣近乎壓迫的沉默中,顧綰寧最初那點鎮定開始動搖,她強迫自己不要低頭,不要畏懼地躲開他的目光,可心底的恐懼卻如同跗骨之蛆般緊緊纏繞着她,在他的目光下,她就像一個任性到無理取鬧的孩子,肆無忌憚的揮霍着壞脾氣。
他縱容,她就身處天堂;他駁斥,她就永墮地獄。
顧綰寧假裝鎮定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穩了穩心緒,用玩笑般的口吻道,“怎麼,當初說離婚你也是同意了的,如今這樣不幹不脆,倒好像顯得你想要藕斷絲連一樣,堂堂季家當家人,不至於這點魄力都拿不出吧。”
“先說你的條件,離婚,你想要什麼,錢?房產?”迫不及待開口的,竟然是看起來溫柔無辜的季雲。
“我不要這些。”顧綰寧放下茶杯,言語中帶上了幾分尖刻,“季小姐從小養尊處優,進出傭人伺候,是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被當做犯人一樣關起來的哥哥了吧?”
“三哥。”季雲臉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
“我在療養院見過他,他跟你一樣年輕,跟你一樣正常,跟你一樣有資格出入社會,而不是被無數雙眼睛盯罪犯一樣日夜盯着。”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季雲情緒明顯有些激動,想來是記起了有關那位‘三哥’的威風事迹,當下看顧綰寧的眼神便帶上了幾分恨意,“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將季潛從療養院接出來,並且保證再也不禁錮他的人生自由,我就同意無條件與季家脫離關係,從今往後,絕不踏入季家半步。”顧綰寧說完這句話,挨個看過這些人的表情,季老太太的鬆了一口氣,季唯則的皺眉莫名,蕭明萱的快意遲疑,季雲的震驚瞪眼。
卻唯獨看不明白季薄川。
從始至終,無論顧綰寧說什麼,提出什麼樣的要求,季薄川都只是安靜地盯着她,只在最後,他輕輕地說了一句,“離婚協議我放樓上了,你跟我上來,簽了咱們直接去民政局,你說的條件我也接受。”
顧綰寧竟然害怕了,她剛剛之所以有恃無恐,不過是因為當著季家所有人面,她料准了季薄川不會撕破臉,現在要讓她單獨面對他,簡直跟將她丟進滿是毒蛇猛獸的原始森林一樣恐怖。
“怕我?”季薄川食指輕輕碰了碰青瓷茶杯。
顧綰寧不想前功盡棄,還是跟他一起上了樓,三樓,他們曾一起住過幾天的房間,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顧綰寧心裏一跳,緊張環視封閉的四周,她臉色微白眉緊蹙,彷彿正忍受着極大的心理壓力,好不容易鼓足力氣,只迅速道:“離婚協議在哪兒?”
“沒有。”季薄川站在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纖瘦的背影,全然沒有了在季家人面前的沉穩有禮,混賬得理所當然,“我壓根沒準備簽字,自然也沒有準備協議的必要。”
顧綰寧不可置信的轉過身來,滿含怒火的雙眼盯着他,一手憤怒地拉門就要出,卻被他率先一步抵住了門,順勢一把將她扣進懷裏,她掙扎,他給她掙扎的空間,不至於將她弄傷,但卻絕不容許她脫手。
一如兩人之間繃緊到即將斷裂的關係。
掙脫不得,顧綰寧怒紅眼,恨極之下,一巴掌呼向他的臉,“季薄川!你出爾反爾不要臉!”
啪的一聲,她力氣不小,季薄川臉上立刻就多了幾條鮮紅的指印,顧綰寧見他不閃不必挨了這一巴掌,有些發麻的掌心微僵了僵,怔神間,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輕握住了手,直到盡數將她的一隻手裹進掌心,他才緩緩湊下臉,幾乎與她面貼着面,沉沉笑了起來。
“夠了嗎?只這一巴掌,就足夠抵消你這麼多年的委屈與怨氣了嗎?”此刻他眼眸如星,裏面僅盛着她的倒影,季薄川一點點湊近,眼看着顧綰寧開始緊張,開始怨怒卻不敢再發作,她臉色泛白,額上滲出了細汗,嘴唇被她自己緊咬得一陣紅一陣白。
掌中握着的手柔軟而冰涼,這樣的顧綰寧,竟讓他一時感到力不從心,季薄川突然挫敗地想:我竟何時讓她怕成這樣了。
他憶起很多年前的顧綰寧,季薄川從來沒跟人說過,他與顧綰寧,始於很多年前。那時的女孩,十六七歲的初戀,還沒有做人女友的自覺,她常來季家,藉著寫作業之名跟唯則在房間內嘰嘰喳喳,他就在她隔壁,聽着女孩脆甜的嗓音,想像着她說每一句話時,臉上的每一個表情。
欲-望如同洪流傾瀉般日趨洶湧,渴望靠近她的念頭越來越劇烈,季薄川越來越不能忍受她與唯則的主動親近,年少輕狂的時候,什麼樣的事情不敢做,在一次家宴,她早早吃完到後院花園裏吹風,在明知道她已經私下跟自己弟弟談婚論嫁的情況下,他失控地吻了她,吻到險些擦槍走火。
“分手,綰寧,跟唯則分手,你們不合適。”激吻過後,他當時是這樣說的,更像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進行勸解,大公無私得虛偽。
換來顧綰寧哭着扇來的兩巴掌。
那時的女孩力氣多小,掌心暖潤,小手柔軟得毫無攻擊性,只輕輕地在他臉上擦過,留下更深的悸動,與再也揮之不去的佔有欲。